第二部 孟子的向善 一、人性向善

人性是什麼?一般提及這個問題,多會想起《三字經》開頭所說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許多人認為「人性本善」是儒家的思想。但是「人之初,性本善」這六個字,既不是孔子說的,也不是孟子說的,而是宋代以來的學者概括出來的。這個「本」字是後代的解釋,並非孔孟的原意。根據我個人多年研究體驗儒家思想的心得,我要把這個「本」改成「向」,我覺得儒家並不主張人性本善,而是強調人性向善,1980年我到耶魯大學念書時,初到的第一星期就去拜訪了一位神學院教授,與他談及人性的問題。我問他:「基督教主張人有原罪,豈不是言人性本惡,是否太消極了些?中國人主張人是本善的,較積極,也較為正面。」我還將「人之初,性本善……」背給他聽。結果這位教授不跟我討論經典,只問我:「中國社會中有沒有壞人?中國人會不會做壞事?」「會」「人性若是本善,惡從何來?」一句話把我問得啞口無言。我當然可以反問:「西方人會不會做好事?人若是本惡,善從何來?」但我也料及他定會說:「善從上帝來,你信上帝吧!」如此一來,不但辯論輸了,也讓中國儒家思想有點「灰頭土臉」的感覺。

「人性本善論」過於幼稚、天真,且不顧現實,與我們的實際生活經驗脫節。人性若本善?那麼人為何要受教育?所做的善行又值得稱讚嗎?這些答案都是否定的。「人性本善」完全不符合我們的實際經驗及初步反省。

自從和那位神學院教授談論後,我始終在思索儒家思想的真正精神所在。何謂人性?在《論語》中,孔子很少直接談這個問題,雖然他說了「性相近,習相遠」這句話,但沒有進一步闡釋人性,因為當時沒這理論的要求。換句話說,孔子的學生中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只有子貢曾提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孔子沒有跟他說人性方面的問題,為什麼?因為子貢的資質不適合跟他談人性,只有顏淵可以談,但顏淵對孔子心悅誠服,且不幸早死,所以沒有這方面的記錄。

但孔子不談,並不代表他對人性沒有清晰的主張;相反,他對人性的觀察是十分深刻的。他從經驗界看到人有各種弱點。譬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不曾見過任何人愛好美德像愛好美色一樣。愛好美色是生物性的本能,愛好美德呢?如果後者也是天性,那麼它的力量顯然不是絕對的或全面的,因此不宜說「人性本善」。順著這一思路,孔子提醒人在每個階段都要警惕: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人不能沒有血氣,血氣有各種毛病,如此一來,怎能說「人性本善」?沒有說「人性本惡」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所以,孔子根本不曾說過人性本善,他只說過:「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習」代表後天環境、習染造成的結果,人人有別;「性」代表先天本來面目。但是,既然是人所共具的先天本性,孔子為何不說「相同」,而說「相近」呢?答案一:如果人性原本具有某種可以稱之為「善」的東西,則應該說「性相同」。換言之,如果有人主張「人性本善」,同時又宣稱「性相近」,那麼我們可以追問:「善」是「質」,還是「量」?是「量」才有程度多寡,才可說是相近。但是,善怎能以「量」來計呢?若是「質」,則非有即無,如何相近?答案二:人性並無善惡,只有「善的傾向」。就「傾向」而論,可以說人人皆具,但是敏銳程度各不相同。換言之,只要是人,就是向善的,他的內心「必然」會對某種狀況感到「不安」或「不忍」。有些人見了落花就流淚,有些人不到親自受苦不覺得難過,程度相去甚遠,但是必定都有「不安」「不忍」的可能性。

事實上,「心安不安,忍不忍」是儒家人性論的基礎,也是理解孔孟思想的入門關鍵。這個關鍵在孔子和宰我關於「三年之喪」的對話中體現得很明顯。宰我質疑「三年之喪」,認為守喪三年時間太長。人文世界不行禮樂,禮樂隨之瓦解;自然世界一年為循環之期,守喪何不也以一年為期?孔子聽了,只問他:如果守喪一年,你就恢複平日的生活享受,吃好的,穿好的,「於女安乎?」你心裡安不安呢?很多人講中國禪宗「直指人心」,事實上孔子早就「直指人心」了。他沒有跟宰我討論「守喪三年」的人文與自然這些外緣條件,卻把焦點指向人心,要看你內心安不安?結果宰我回答:「安。」孔子只好說:「女安則為之。」你心安的話,就那麼做吧。

換句話說,孔子對人性的理解在於人心有「安」與「不安」的能力。人性不是靜止的,人性是動態的、活潑的。因為做一個人最主要的特色在於他有自由,他可以選擇。離開自由選擇的能力,就沒有人的問題。正因為人的可以自由選擇,所以人心是「活的」,它有一個趨向,這個趨向受到阻礙時,就會產生反作用讓內心覺得安與不安。那麼,孔子為何認為守喪三年才會心安呢?宰我離開後,孔子談了理由:「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這十二個字正是我們了解儒家人性論的出發點。在孔子看來,人心對父母的深情是由具體的成長經驗所孕生的。小孩子生下來到了三歲,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生理上長期受到父母照顧,心理上也形成了與父母相互關懷的情感,始終會感念父母之恩,所以父母過世,守喪三年是很合理的。也就是說,「三年之喪」代表倫理,「於女安乎」代表心理,「子生三年」代表生理。人性是由生理、心理、倫理三者連貫而成。儒家人性論的焦點在於「心」之自覺能力,它是以生理為基礎,並以倫理為發用的。由於心安與不安的程度,人與人之間確有不同,因此只能說「人性是向善的」,有的「向」力量強,有的「向」力量弱,這是因天生的資質與後天的遭遇不同而有所區別。

孟子對人性提出更為系統的解說。他對人性有一個很好的比喻: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櫱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孟子·告子上》)

這段比喻論證力極強。他說牛山上的樹木長得非常茂盛,但不幸的是它鄰近都城郊外,有些人為了蓋房子把樹木砍光了;有些人放牧牛羊把花草吃光了。結果好好的一座山變成了禿山。請問:「禿」是山的本性嗎?顯然不是。那花草樹木是山的本性嗎?也不是,因為如果是本性,怎麼會被砍光、吃光?在此,「花草樹木」代表人性本善,「禿」代表人性本惡,兩者皆不是山的本性。那麼,山的本性到底是什麼?是「能夠」長出花草樹木,只要給它機會,它就會長出新的芽。換言之,山本身並不顯示本性,我們所見到的「禿」或「草木茂盛」只是山的現象。山的本性是只要有了雨水、朝露,新的芽就會長出來。若新的芽被吃光,變成禿山,再給它機會,山又會長出新芽,變成花草樹木。因此,山的本性在於「能夠」,而不在於「是」什麼。「能夠」就是一種潛能、趨勢和力量。人也是一樣,人的本性是善?是惡?都不是。人的本性是向善的,只要給予機會,且存養充擴,就是善的;否則「旦旦而伐之」,久而久之心靈也會麻木。儒家談人性時,此點是非常精彩的,人性是種趨向,說明人生是開放的,永遠是一種對自我的要求,且此種要求由內而發,不是由外在給予的。因此,人活在世界上就可以實現自我向善之本性。

也許有人懷疑,那也可以說人性向惡啊?因為人性只是「向」善而已,你也可以選擇惡,那為什麼說向善,不說向惡呢?舉個簡單例子:我今天早上起來,不孝順父母,不尊敬兄長,心裡覺得不安、不忍,這就證明人性向善。反過來說:我今天早上起來,不去殺人放火,不去打人、罵人,心裡覺得不安、不忍,這是人性向惡。請問在一般情況下,我們是哪一種呢?當然是前者。再舉個例子:在公車上遇到老人不讓座,會覺得良心受煎熬,這便是人性之所在。因此,人的心是種趨向,如果不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或者去做不該做的事,心裡自然會產生一種壓力,無法面對自己。這就是儒家的人性向善論。

人性向善?善又是什麼呢?這是儒家思想的又一重點。首先,善是一種價值。價值不在某個地方,它需有主體的選擇才能呈現。例如這裡有兩個杯子,一個裝鑽石,一個裝水,你說哪一個比較有價值?大家一般會說:當然是裝鑽石的比較有價值。但假使今天身處在撒哈拉沙漠中,水的價值恐怕就比鑽石高太多了。因此,水和鑽石不是沒有價值,而是與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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