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孔子的真誠 七、理解孔子

誰了解孔子?孔子在《論語》里公開說,沒有人了解他。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

孔子說:「沒有人了解我啊。」子貢說:「為什麼沒有人了解老師呢?」孔子說:「不怨恨天,不責怪人,廣泛學習世間的知識,進而領悟深奧的道理,了解我的,大概只有天吧!」

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怎麼孔子還說沒人了解他呢?是他教的不好,還是學生沒認真學呢?其實,要了解孔子,有幾個簡單的辦法。第一、了解孔子的志向。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使老年人都得到安養,使朋友們互相信賴,使青少年都得到照顧,這是孔子一生的志向。不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孔子的思想。第二、了解「殺身成仁」的意義。「仁」是孔子一以貫之的「道」。孔子認為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覺悟人性向善,為了行善而犧牲生命是完成生命的要求,不但不是犧牲,反而是一種成全。而善是什麼?善是我跟別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別人」從父母兄弟姐妹開始,到天下每一個人。所以,孔子的志向是建立在人性向善的觀念上的。了解這一點,才能理解他的思想。不過,《論語》里提到的有些人似乎是了解孔子的,但不是他的學生,而是道家的隱者。

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孔子居留衛國時,某日正在擊磬,有一個挑著草筐的人從門前經過,說:「磬聲裡面含有深意啊!」停了一下,又說:「聲音硜硜的,太執著了!沒有人了解自己,就放棄算了。所謂』水深的話,穿著衣裳走過去;水淺的話,撩起衣裳走過去。『」孔子說:「有這種堅決棄世之心,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這個人實在是孔子的知音。因為他只是聽到孔子敲磬,就能明白孔子的心聲。「鄙哉!」鄙是不夠高尚,不夠超脫,太執著了。「深則厲,淺則揭」出自《詩經·邶風·匏有苦葉》,過河的時候,河水太深,就不用把衣服脫了,反正一樣濕掉;河水不深的時候,才把衣服撩起來,走過去。什麼意思呢?這個人勸孔子,你生在一個亂世,就不必自鳴清高了;既然想要關懷人間,從政做官,就不要怕沾鍋,不要怕跟別人做一些同流而不合污的事情;現實世界雖然黑暗,但你還不放棄,要堅持到底!不必如此啊!沒有人了解你,就放棄算了,自得其樂,獨善其身吧!孔子聽了,回答說,有這種堅決棄世之心,就沒有什麼困難了。為什麼?因為他不忍心脫離這個世界,不忍心一個人獨善其身,他要利用一切機會來改善這個社會,絕對不能夠一個人過好日子就算了。所以,即使碰上了解自己的人,卻「道不同,不相為謀」,沒有辦法。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是一個亂世。人不能選擇自己生存的時代,卻可以選擇自己在時代中的處事態度。在亂世里,人可以堅持原則,鍥而不捨,也可以得過且過,消極無為。因為亂世不是一個人或少數人的力量可以改變的。隱者這一群體選擇的路線,便是離開這個社會,另外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過自己的日子,讓自己快樂。因為如果繼續奮鬥,對社會的改變很小,反而犧牲了自己的一生,那還不如選擇過一種自得其樂的生活。這些人智慧極高,但並沒有像老子、莊子一樣,將自己的思想以著作的方式表達出來,而是隱居在各地,經常遷徙。

孔子在周遊列國的途中,好幾次碰到這類人。除了「荷蕢者」之外,他在楚國還碰到一位狂放不羈的接輿。接輿經過孔子的馬車旁,唱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論語·微子》)他把孔子比喻為鳳,鳳是罕見、高貴的鳥,也即承認孔子的學問和道德境界是極高的。但「何德之衰」,為何要為政事到處奔走,棲棲惶惶,經常風餐露宿,弄得如此落魄呢?然後,他提醒孔子過去的已不能追悔,未來的還可以把握;罷了罷了,現在的從政者都是很危險的。孔子聽了,便想下車與這位隱士交談,但接輿卻避開了。

表面看起來,似乎這些隱士比較聰明,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知道行不通,就接受它,把它當作自己的命運。而孔子明明知其不可,還要為之,最後的結果仍然不行,卻是為什麼呢?因為儒家有一個歷史觀念:生命會傳承,歷史會發展,社會會演進,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人做不到的事,下一代或再下一代未必做不到。人的生命有它的限制,有它可憐的一面,但是人的生命,也有一種升華的偉大情操的顯現,可以突破時間、空間的限制,與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人,遙想呼應,產生共鳴。這就是為什麼千載之下,我們今天仍在閱讀《論語》,探討孔子的原因。這也是儒家入世情懷的表現,始終認為只要我有能力,一定要盡我的力量來改善社會。隱士們雖然對孔子的評價一針見血,令人激賞,孔子本人也有知音之感,但也僅止於此,不能進而共襄盛舉,為百姓謀福。

那麼,兩千多年下來,那麼多人讀《論語》,尤其宋朝有那麼多重要的哲學家都去研究孔子,他們了解孔子嗎?不一定。只能說如果沒有把孔子的志向以及「殺身成仁」的道理說清楚,他們是否是孔子的知音,是值得懷疑的。

我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同寢室有個日本同學。有一天我和他在校園裡聊天,來了一位美國女同學,她跟日本人同系,三個人一起聊。聊著聊著,這位女同學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指著日本人說,你們日本人惡名昭彰,因為你們歧視女性。這位日本同學念過《論語》,立刻指向我說,你不能怪我們日本人,都是孔子害的。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論語·陽貨》)

孔子說:「只有女人與小人是難以共處的;與他們親近,他們就無禮;對他們疏遠,他們就抱怨。」

孔子一定沒有料到,這句話千古以來被當成他歧視女性的證據,使他成為近代女權運動者攻擊的目標。但這個說法對嗎?我認為是一個誤會。人說話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描述當時的社會現象,第二種是發表個人的特定主張。孔子說這句話,我認為屬於第一種,描述當時的社會現象。古代社會是「男有分,女有歸」,「男主外,女主內」,女子沒有公平受教育的機會。一個人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就很難開發潛能,進而無法在經濟上獨立;經濟上不獨立,人格上也很難挺立,心胸和視野都會受到很大限制,出現所謂「難養」,難以相處的情況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孔子的話雖然尖銳,確是古代的實情。而且,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只有中國古代的女性才受委曲。據我所知,在希臘時代的雅典,一般的女性也都是在家裡活動,很少有機會參與社會、政治、軍事等公共事務,所以她們同樣也很委屈。這種不合理的情形在古代許多民族都是常見的。

今日的女性與古代的女子在教育機會、經濟能力、自主意識等方面已大不相同。假如孔子生在當今這個時代,想必也會把「女子」一詞刪去,專就「小人」來批評吧。所以,實在不可不考慮時代背景就批判孔子歧視女性,現在只須把注意力轉到「小人」身上,因為在今日看來,小人倒是可以不分古今,不分男女的。

「小人」是什麼樣的人呢?在《論語》里是與「君子」相對的人。孔子口中好像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小人,一種是君子。我小時候念《論語》,念到君子、小人,就有點自卑,因為我們好像就是「小人」啊,那顯然太差了嘛。後來我才了解,「小人」亦指小孩子,尚未入學的小孩比較「難養」,大概是每個家庭都有的體認。小孩長大之後,心態上沒有改變,依然跟小時候一樣,靠本能、靠慾望、靠衝動生活,很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這就成了真正的小人了。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缺乏「立志」。小人與君子的區別在於有沒有「志向」。所謂「君子立恆志,小人恆立志」,這個志向最主要是改造自己。人活在世界上最可貴的地方,在於他可以學習,可以思考,他發現有好的東西,可以設法學習和實踐,改變的不光是外在,更主要是內在,通過自我德行的修養,堅持理想,堅持原則,達成生命的目的。孔子首先開創平民教育,目的也是為了培養人才,減少小人,引導他們立志求學問道,從而使生命出現轉機。

《論語》里有很多君子和小人的對比,譬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在今日社會,「小人」絕不限於一般的小市民,甚至達官顯貴也在面對更高的威權時,表現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態度——親近了,就恃寵而驕,言行無禮;疏遠了,又自覺被棄,卻依然自鳴清高。我有時候想自己也不例外,我在大學裡教書,校長如果對我特別好,我自然就覺得好像高人一等,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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