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孔子的真誠 六、社會責任

梁漱溟先生晚年,接受一位美國學者的訪談,內容集結成書,書名是《這個世界會好嗎?》可以說,這個書名是兩千多年來中國讀書人的共同願望,即希望以個人的努力來改善世界,這叫做「淑世精神」,而孔子就是這種精神的代表。

孔子本來在魯國做官,做得還不錯,但是因為君臣之間不能配合,他就掛冠而去,周遊列國,帶著學生到處走。有一次他們走到一條河邊,找不到渡口,遠遠看見兩個人在附近耕田,孔子就讓子路去問路。子路去了,問第一個人,渡口在哪兒?這人不直接回答,他遠遠看到孔子坐在馬車上,手拉韁繩,就問子路,那位車上執鞭的人是誰?子路說,是魯國的孔丘。這人便說,孔丘知道渡口在哪兒。什麼意思呢?等於連當時隱居的人都聽說孔子帶著學生周遊列國,他們對孔子的評價是,孔子了解人生的渡口何在,也知道怎麼過河。亦即承認他高瞻遠矚,知道社會要往哪兒發展,出路在何處,只是因為時代不對,才使他寸步難行。

子路得不到答案,去問第二個人。這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反問子路,你是誰呢?子路說,我是孔子的學生。這人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論語·微子》)天下大亂,到處都一樣,誰能去改變它呢?你跟著逃避壞人的孔丘,還不如跟著我這逃避壞世界的人呢!說完,繼續耕田,不再理他。子路回去,把情況報告給孔子,孔子一聽就知道這兩人是隱士。

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

孔子神情悵然地說:「我們沒有辦法與飛禽走獸一起生活,如果不同人群相處又要同誰相處呢?天下政治若是上軌道,我就不會帶你們去試圖改變了。」

這句話充分地表達出儒家的「淑世精神」,顯示出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明明知道理想不能實現,還要做,為什麼?因為逃避不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大家全都歸隱山林,求得個人自在,那這個社會要怎麼辦?天下無道,更需要知識分子出來努力改善,即使知道力量有限,再怎麼做也無法達到世界大同的境界,但還是不肯放棄。所以,儒家的智慧並不表現在解脫上,而表現於:在適當的時代與環境中,以適當的途徑去達成理想的結果。這是「擇善」與「善擇」的能力,其基礎則是:若不如此,則無法心安。

還有一次,孔子的車隊往前走了,子路在後面沒跟上。他到處找不到老師,看到旁邊有一個老人在除草,就上前請教,請問您看到我的老師了嗎?老人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你這個人四肢不勞動,五穀也分不清楚,我怎麼知道你的老師是誰?子路聽到老人訓他,就拱手而立,站在路邊。老人看他表現恭謹,心想,好吧,帶你到我家去住一晚吧;就留他在家過夜,殺雞做飯給他吃,又叫自己的兩個兒子出來相見。第二天,子路跟上了孔子的車隊,向老師報告這件事。孔子一聽,就知道遇上了高人了。他讓子路回去轉達一段話,子路返回,老人卻不在了,他就對著老人的家人把話說出來: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

不從政是不應該的。長幼之間的禮節都不能廢棄,君臣之間的道義又怎麼能廢棄呢?原本想要潔身自愛,結果卻敗壞了更大的倫常關係。君子出來從政,是做道義上該做的事。至於政治理想無法實現,則是我們早已知道的啊。

這等於是孔子對於隱者批評所作的回應。儒家的原則是,沒有國哪有家?國家不上軌道,人群之間的倫理關係也無法建立。因為一個人活在世間,註定要在家庭中慢慢成長,家中便有了「長幼之節」。家庭能夠存在,必須要受國家的保護以及各種社會政治組織的維繫。進入社會之後,便要肯定「君臣之義」。你既然叫兩個兒子出來相見,說明你肯定了長幼之節,但比長幼之節更重要的君臣之義,你怎麼不要呢?孔子認為,你要使這一生不要牽涉黑暗的政治而保持自家的清白,結果反而廢棄了更大的倫常關係,這是不對的;讀書人出來做官,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人群,為了做道義上該做的事,這是讀書人應該有的一種志向,即使知道理想不能實踐,但還是要做。

還有,你自己受過教育,有很高的理想,但看到天下大亂,就設法明哲保身,這當然也是一種選擇,不過在這種選擇下,你怎麼樣教育下一代呢?你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受教育,與人和睦相處,不是嗎?因此,只有成人的隱者,卻不能有小孩的隱者,隱者註定要以個人身份選擇隱居,卻不能廣為傳揚此一思想,呼朋引伴。不像儒家可以名正言順的通過教育,結合志趣相近的人,從事人間改革,同時又使自己心安。此所以儒家成為文化主流,而道家必須求諸少數智慧特高而定力超群的人。但是,如果整個國家都腐敗了,少數幾個人還能夠維持自己的生活嗎?我想這是不太可能的。因此讀書人必須要有「捨我其誰」的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用個人的努力來改善這個世界,如此才能響應到梁漱溟先生所說的《這個世界會好嗎?》。

說到社會責任,可以用一個譬喻來說明:一個國家就像一輛遊覽車,領導人負責開車,帶我們到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觀賞享受,但是車開到一半,他突然心臟病發作,倒下來了,請問在這時候車上的人有誰可以繼續開車?是有錢的嗎?有權的嗎?力氣大的嗎?還是想開車的人呢?都不是。這時有個孔子,把開車的原理及車的構造都學會了,自然是他這個會開車的人有使命和責任把大家帶到一個理想的世界去。這就是何以知識一定帶來使命,何以讀書人要有一種責任感,在飽讀經典,了解過去幾千年社會發展的歷程之後,能夠總結經驗,引領大家走上正途。這就是儒家的入世情懷。儒家從孔子開始,就準備有了才華學問之後,可以造福社會,負起社會責任。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

子貢說:「假設這裡有一塊美玉,那麼把它放在柜子里藏起來呢?還是找一位識貨的商人賣掉它呢?」孔子說:「賣掉吧,賣掉吧,我是在等待好商人呢。」

子貢是孔子的學生,口才非常好,說話喜歡用比喻。「賈」可以解為「商人」,善賈就是好的商人或識貨的商人,在此比喻有眼光的政治領袖。「沽之」,代表希望有人任用我,可以讓我得君行道,濟助天下百姓。成語「待賈而沽」就出自這裡。但是一個人光有本事,有服務社會的願望還不夠,還需要什麼?機會。需要有人賞識你,信任你,給你機會,讓你放手去干。可惜這樣的機會不多,連孔子都沒有得到。所以提到社會責任,很多人自以為有責任,但社會不見得需要。譬如我在很多地方演講,常常有人跟我開玩笑,說你再講也一樣,社會還是這麼亂。我聽了之後,只能自我解嘲,因為不講的話,社會可能更亂,我所求的只是心安而已,儘力而為。《孟子》里有一段話也體現出孔子這種社會責任感。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公明儀曰:「古人之三月無君,則弔。』」(《孟子·滕文公下》)

周霄問說:「古代的君子做官嗎?」孟子說:「做官。有記載說:『孔子三個月沒有被君主任用,就著急起來;離開一個國家,必定帶著謁見另一個國家君主的見面禮。』公明儀說:『古代的人三個月沒有被君主任用,別人就要去安慰他。』」

古時候見諸侯要帶見面禮,見面禮通常是「雉」,即很漂亮的野雞。你帶一隻雉去,表示你的心意,別人才會考慮給你機會。孔子離開一個國家時,會帶著去下見一個國家國君的見面禮,說明什麼?說明他真的很想做官。但他做官不是為自己,而是不忍天下蒼生陷於痛苦,希望有機會替老百姓服務。而古代的君子如果好幾個月都沒被君主任用,別人就要去慰問他了,為什麼?因為讀書人沒有官做就好像農夫沒有田耕一樣。人的社會分工不同,能幹而有才學、有品德的人出來做官,等於各盡其職,共同為社會服務。但儒家提到的這種讀書人的社會責任也不是隨便遷就的,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有人用我就做事,沒有人用我就隱居起來,做什麼?繼續修鍊。也許別人不用你,是因為你實力不夠,還沒有準備好。孟子也說:「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當官當然想當,但不能為了官位不擇手段,做違反原則的事。孔子有一個學生叫閔子鶱,被魯國的大夫季氏看上,要派他當縣長。閔子鶱對傳話的人說,你好好替我推辭掉吧!你如果再來找我的話,我就要逃到汶水以北,跑出魯國的邊界了。閔子鶱為什麼拒絕做官?因為季氏實在不是一個好領導,在他手下當官,你可能要放棄原則而遷就他,這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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