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孔子的真誠 三、自我修養

宋朝一些學者認為孔子是天生的聖人,好像孔子生下來就這麼完美,這麼偉大。事實並非如此,如果孔子生下來就這麼偉大,那我們也不用跟他學了,因為「生而知之」,學也學不到。他的學生推崇他是可以理解的,譬如子貢就說過:「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老師讓我們趕不上,就像天空是沒有辦法靠樓梯爬上去的。不過孔子一定不會認同這種說法,他自己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因為年輕的時候貧寒低賤,所以學會了很多事情。也就是說,孔子的知識、品德和能力是靠著後天的慢慢修養,提升上去的。而自我修養在他看來,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化解自我的執著。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

孔子完全沒有四種毛病,就是:他不憑空猜測,他不堅持己見,他不頑固拘泥,他不自我膨脹。

這四點都是針對自己來下功夫。首先就「意」來看,每個人都有想像力,都可以猜測事理。一般而言,在事情尚未發生、理由尚未查明之前,我們都喜歡發揮想像力,憑空猜測,沒有證據也沒有理由,就認為如何如何。譬如我們說話,開頭經常是「我認為」「我以為」,想當然爾,對於實際狀況不夠尊重,甚至主觀意志往往勝過客觀真相,加以曲解,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還有人則喜歡錶現聰明,預先猜想結果,猜對了是先見之明;猜錯了是事有蹊蹺。這或許有些益智遊戲的性質,可以用來打發時間,但不足以認真去當一回事。孔子不會犯這個毛病,他是「毋意」,不憑空揣測。

其次,「必」,堅持己見。「毋必」是指不全盤肯定,堅持一定要如何,不會在別人跟自己意見不一樣時,認為我一定是對的。所有言論,都是以「全稱命題」最有力,譬如「所有人都好學」,當然要比「有些人好學」更能顯示說話者的權威。但是麻煩亦在於此,因為全稱命題的弱點很明顯:只要找到一個人不好學,它就站不住腳了。因此,說話或判斷時,最好留些餘地,以免將來後悔。我們應該堅持自己的原則,但在涉及他人時,就須有寬容的心胸。

接著,「固」是不知變通的意思。人的習慣,不論在思想上或行為上,一旦形成之後,就不易改,僵化而不知變通。但是時代變了,趨勢變了,你如果一味堅持以前老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孔子「毋固」,懂得變通,鼓勵大家不斷學習,因為「學則不固」,見多識廣之後,可以避免頑固執著,自己的心情也會比較開朗。

最後,「毋我」是指不自以為是。一個人在社會上跟別人來往,很容易自我膨脹,稍微有一點成績,就認為自己超過別人。孔子不自我膨脹,因為儒家對於人我關係首重「恕」字,「如心為恕」,就是將心比心,為人設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凡是牽涉到別人的言論,都要謹慎為之,以免盲目膨脹自我而否定別人,形成各種不必要的困境。

「意、必、固、我」是連續發展的步驟,一步走錯,陷於主觀的臆測,堅持己見,不知變通,就很能自以為是,把想像當作一個信念來堅持,反而看不清事理的發展。一塊錢的銅板雖小,若是緊靠眼睛,也會遮蔽一切陽光。所以君子修養,主要是化解我執。因為一個人的聰明才智越高,越容易陷入自我中心的困局。他所見的一切,都由自己的角度出發,同時可以形成合理的系統,看起來無懈可擊;加以辯才無礙,面對別人的質疑,也可以說得頭頭是道。孔子是天資極高的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努力超越自我中心的困局,「意、必、固、我」這四種毛病都沒有,在修養上是下了很深的功夫。他被孟子推為「聖之時者」,就是能不陷於自我執著,隨著「時機」改變而調整觀念與行為。

有人說,我們常常講不要執著,儒家又強調擇善固執。一方面不要執著,一方面又要固執,這兩者是不是矛盾?要了解這個問題,首先要分辨兩種慾望,第一種是自我中心的慾望,第二種是非自我中心的慾望。如果慾望是自我中心的,那就是執著;是非自我中心的,代表你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來考慮,這時候就可以變成擇善固執。儒家固然堅持仁義,但在實踐上也有所變通,以「通權達變」為原則。能夠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能真的去行善。因為善是我和別人之間適當關係的實現,每一個人跟別人來往,都要尊重別人。這時候你如果有自我執著,怎麼可能跟人有良性的溝通和互動呢?

除了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每天還擔心四件事情: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

孔子說:「德行不好好修養,學問不好好講習,聽到該做的事卻不能跟著去做,自己有缺失卻不能立即改正;這些都是我的憂慮啊。」

如果不看前面「子曰」兩個字,只看不修、不講、不能徙、不能改,會覺得太可怕了。但不要忘記,這個人是孔子。孔子每天自我反省,得到他真傳的曾參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每天反省的內容是問自己有沒有錯,而不像我們一般人反省時,都在問誰害了我啊,誰在後面整我啊,誰在後面罵我啊。真正的儒家從來都是由「反求諸己」來自我修鍊,它所謂的學習都是在「成己」之後再設法「成人」,這也是我們學習儒家的意義所在。我們學習古代先聖先賢的觀點,不是因為他們被稱作先聖先賢,而在於他們實際上留下了什麼樣的話語,什麼樣的言行表現。我們如果學習孔子也把「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當作每天憂慮的問題,那我們還擔心什麼呢?幾年之後,必然改頭換面,變成更好的人了。

曾點是曾參的爸爸。在整部《論語》里,曾參經常出現,曾點只出現了一次。但這一次就夠了,因為他的表現讓孔子非常欣賞。

有一次,孔子與弟子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四人聊天。孔子說:「我的年紀比你們大一點,希望你們不要因此覺得拘謹,平日你們常抱怨說沒有人了解你,假設有人了解你,你要怎麼做呢?」等於是請他們各抒己見,談談各人的志向。子路先說了,子路年紀大又勇敢,往往都是他先說話。他說:「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夾在幾個大國之間,外面有軍隊侵犯,國內又發生饑荒;如果讓我來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變得勇敢,並且知道人生的道理。」子路的志向是治國平天下,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志向,但會讓人覺得他話說得太滿了,毫不謙讓。所以他講完之後,孔子微微笑了一下,沒說話。

冉有接著說,他比較客氣。他說:「縱橫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如果讓我來治理,只要三年就讓百姓富足,但是禮樂方面的教化,則需另請高明。」冉有的志向也是治理一方,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能把經濟方面搞好,禮樂教化則要另請高明。然後,輪到公西華,他很謙虛,說:「我不敢說自己可以做到,只是想要這樣學習:宗廟祭祀或者國際盟會,我願意穿上禮服戴上禮帽,擔任一個小司儀。」他的志向是做外交官。三人都講完之後,還剩下曾點一人沒說。這時候他正在負責背景音樂,別人聊天談話,他在一旁鼓瑟。孔子問,曾點你的志向怎麼樣呢?接下來這段描述非常生動: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曾點鼓瑟的聲音漸稀,然後鏗的一聲,把瑟推開,站起來回答:「我與三位同學的說法有所不同。」孔子說:「有人什麼妨礙呢?各人說出自己的志向罷了。」曾點說:「暮春三月時,春天的衣服早就穿上了,我陪同五六個大人,六七個小孩子,到沂水邊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然後一路唱著歌回家。」孔子聽了,讚歎了一聲,說:「我欣賞曾點的志向啊!」

孔子為什麼對前三位學生的志向都沒有特別稱讚,卻非常欣賞曾點的理想呢?在許多人看來,曾點這算不得是什麼志向,等於春遊嘛,孔子居然很欣賞,為什麼呢?因為前三位同學的志向都是有條件的,要看別人給不給你機會。你的志向如果是做官,不管內政、外交、軍事,別人不給你機會,就實現不了。你每天都在等著別人給你機會,但是等不到怎麼辦?這一生就放棄了嗎?所以在社會上發展的志向,是有求於人的,所謂「有所求,必有所待」,而「遭時不遇,有志未伸」的情形比比皆是。但曾點不一樣,他的志向是配合天時、地利、人和,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第一「天時」,春天快結束了,這時你就做春天快結束時能做的事情,譬如春遊,不要去想夏天幹什麼,秋天多麼好,冬天又如何,把握現在這一刻就行了。第二「地利」,魯國曲阜附近有一條河叫沂水,你住在附近,就地取材到沂水邊洗洗澡,吹吹風,就很快樂了;不能說一定要游長江、游黃河才快樂。河邊還有舞雩台,就是古代求雨的檯子,也算是個景點,你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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