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孔子的真誠 二、立志行仁

如果只重外在的表現而忽略內心真實的情感,難免流於形式主義,裝模作樣,正好喪失了禮樂的真正目的——讓人有適當的途徑去自我實現。

自古以來,聖賢教人一定要先「立志」。志向不立好,等於沒有方向。「志」是「士心為志」,士是念書人,念書人心之所向就是「志」。《論語》里孔子三次提到立志,第一次是立志於求學;第二次是立志於行仁,第三次是立志於行道或求道。所以談到志向,三個字跟它有關,第一是學,第二是仁,第三是道。

「仁」是什麼?《論語》五百一十一段話中,有五十八段討論「仁」;「仁」字共出現了一百零四次。從《論語》開篇念起,第三章就有一段很短的話: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

孔子說:「說話美妙動聽,表情討好熱絡;這種人是很少有真誠心意的。」

孔子這麼說是不是太嚴格了。在今天這個時代,假如你去求職,你說我不能巧言令色,我要剛毅木訥,那誰會讓你工作呢?找工作的時候,你一定要設法把話說得好聽,表情非常熱絡,才有機會。難道這樣做就「鮮矣仁」嗎?不要誤會,這裡的「仁」是指「真誠」。

學習儒家首先要知道「真誠」二字的重要性。因為人是所有動物里,唯一可能不真誠的動物。你什麼時候看見貓學狗叫,或狗學豬叫的?沒有。只有人會偽裝,會造作,會選擇我要以什麼樣的方式跟別人來往。西方人談到「人格」用「PERSON」這個字,「PERSON」源於拉丁文「PERSONA」,「面具」的意思,也即做一個人是要戴面具的。面具代表你有各種能力,扮演不同的角色。譬如碰到父母,你就是子女;碰到兄弟姊妹,你是兄弟姊妹之一;在學校當老師,老師是你的面具;在家中為人妻子,妻子也是你的面具;每一個人碰到不同的對象,他本身的角色和身份也要跟著調整。這是西方人的觀察,儒家也一樣。一個人怕就怕一輩子都不真誠,一直在演戲、做秀,玩兒假的,那就沒意思了。

所以,儒家講「仁」,從「真誠」開始,不虛偽,不掩飾,猶如赤子之心。《中庸》說:「誠之者人之道。」真誠是人生的正路。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樂是教化的主要內容,使人進入社會立身處世;但是如果只重外在的表現而忽略內心真實的情感,難免流於形式主義,裝模作樣,正好喪失了禮樂的真正目的——讓人有適當的途徑去自我實現。

「真誠」牽涉到兩個問題:一、我要普遍的對每一個人都真誠;二、我的真誠也要看對象,什麼樣的對象要求我做什麼事,我都用真誠的方式把事做好,把角色扮演好。所以,你可以「巧言令色」,但不要忘記內心的真誠。譬如我在學校教書很久了,上課也會巧言令色,說話美妙動聽,表情討好熱絡,但我的心是真誠,是為了讓學生願意聽。因此,只要能做到從真誠出發,巧言令色不是問題。

「仁」的第二要求是「主動」。人活在世界上,從小時候開始,大部分的行為都是被動的。父母叫我們做這個,做那個;老師教我們這樣是對的,那樣是錯的;我們被要求守規矩,按原則,一切都納入規範。如果有一天沒有人管我們,沒有人督促我們了,我們還會主動去做好事嗎?很難講,說不定只要沒人注意,我們就胡作非為了。所以,一個人是否做到主動行「仁」,關係到他的生命是不是屬於自己的。如果是被動的,什麼事都要別人看著、管著,那你是在應付別人,萬一出了事,也會找各種理由、借口。孔子有一句話叫:「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行仁的機會離我很遠嗎?不是的,只要我願意,「仁」立刻就來了。譬如我坐公車,上來一位老太太,我願意讓坐,立刻就可以「行仁」;我過馬路,看到一位盲人伯伯,我幫他一把,馬上也是「行仁」。每一個人在生活中,只要跟別人來往,一定有很多機會可以「行仁」,但是必須從被動變主動,成為自己願意做的好事,才具有道德價值。孔子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論語·顏淵》)一個人要行仁,須從自己開始,而不能從別人開始。別人不能幫你行仁,或強迫你行仁。如果是別人叫我做的,那我只是別人的意志工具而已。所以,行仁需要有個主體性——就是你自己,主體性確立之後,才能有主動性。

綜上所述,儒家所講的「仁」有兩個要求,一是真誠,二是主動。當這種真誠而主動的力量出現之後,就是孔子所謂的「立志行仁」,走上了人生的正路。走上人生正路,人格的尊嚴和價值會被不斷地展現出來,人的生命也就具有了自我完善的可能。

一個人立志行仁,是從真誠覺悟了內心向善力量的開始,積極主動地要求自己去為善,這樣的善行是由內而發的,不是為了任何外在的目的,只是為了我該不該這麼做。

善與惡是我們都熟悉的概念。有人問,既然儒家叫我們行仁,那麼行仁與為善有什麼關係呢?它們是同樣的意思,或是說有不同的內容?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要問,孔子提到「行仁」以前,天下有沒有好人?當然有,而且多得很。既然這樣的話,孔子又何必另造一個「仁」字來鼓勵大家呢,直接講「善」不就行了嗎?可見,行仁和為善還是有差別的,關鍵差別在於一般人做好人往往是符合社會的規範或別人的期許,但不見得知道為什麼要做好人。知道人為什麼要做好人、做好事,牽涉到人性是什麼的問題。

儒家關於人性的看法,基本上有兩種立場,一是本善,一是向善。「向善」是我這些年以來研究儒家的心得。孔子有沒有說過人性是什麼呢?沒有明確說過,但他隱然接受的信念則是「人性向善」。譬如他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性相近」是指性本善嗎?如果是性本善,應該說性相同了。所以「性相近」是指:性是具有可塑性的,在每個人身上只是相近而已。再譬如孔子說:「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當領導者體現出善行時,老百姓自然聞風景從,說明人性有向善的共同趨向。因此,「仁」這個字,雖然離不開「善」的含義,但不僅僅如此,孔子的「仁」與其說是名詞,不如說是動名詞,指涉動態的人之性——人性向善,同時也指涉動態的人之道——擇善固執。所以,一個人立志行仁,是從真誠覺悟了內心向善力量的開始,積極主動地要求自己去為善,這樣的善行是由內而發的,不是為了任何外在的目的,只是為了我該不該這麼做。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論語·里仁》)

孔子說:「只要立志行仁,就不會做壞事了。」

為什麼?因為「仁」既真誠又主動,一個人真誠而主動的為善,代表他行仁的開始。在儒家思想里,真誠與邪惡是勢不兩立的,因為人性是向善的,人性向善有一個重要前提,即人要真誠。一個人真誠向善,才會自發的要求自己去做該做的事。

舉個例子,一家小小的店面,貼著「童叟無欺」四個字。第一種考慮是為了我將來生意更好,不管老少,我一樣價錢,絕不會欺騙你們,講信用;第二種是我不考慮將來生意好不好,只為了我應該「童叟無欺」,我就要做到「童叟無欺」。行仁與為善的差別就在於此,儒家的行仁指的是第二種,是一種自我要求,一種道德價值,我不考慮外在的利害,只考慮我該不該做。接著孔子講到另外一段話: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

孔子說:「只有行仁者能夠做到喜愛好人,厭惡壞人。」

什麼意思呢?通常我們一般人是喜歡朋友,討厭敵人。但我們的敵人不見得就是壞人,他跟你為敵恐怕是因為利益或觀念上的某些衝突。真正的仁者怎麼做呢?客觀判斷,沒有任何偏私之心或其他顧慮。不能因為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他做了壞事我也包庇縱容;這個人是我的敵人,他做了好事,我也不去加以肯定。這樣一來,就變成不問是非了。如果對方也按照這種方式來對待你,恐怕你就要受委屈了。所以,仁者對於壞人好人,都有一種客觀的評價,絕不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或是敵人,就喪失了公正的原則。

這就是善者與仁者的差距,也許表現出來的行為一樣,但內心的動機卻有差別。「為善」可能還會考慮到將來的利益或自己的私心,「行仁」則只會考慮到自己該不該去做,不管外麵條件怎麼改變,也許要冒各種風險,也許會遭受批評,但是你只要認為自己該做,就可以堅持。相反,如果只考慮到外在的利害,那麼外麵條件一變,你恐怕也就跟著變了。所以,孔子對於「善人」總是不太放心,總覺得一個人做好事做好人,可能只是做到外在各種善的要求,不見得他內心真的覺悟了人性向善的力量,自我要求去做該做的事。兩者開始很相似,後面的表現,就可能「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

儒家思想不是一種泛道德主義,不是說你只要做好人就行,做好人不能離開外在的事功,事業、功勞與德行要配合起來。

人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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