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碼頭-2

然而這樣一來壯漢就完了—一傷害警察那還了得?人家無論如何也會把他收拾了,同時也可順便代王智們發泄一下私憤,但這必須以小李受傷作為代價,王智心裡怪不忍的。他感到很矛盾,拿不定主意該採取怎樣的立場,是從中勸架還是扇風點火?

最後他決定勸架,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可以爭取到兩方面對他們的同情。特別是壯漢的同夥會因此對他們產生好感的,無論怎樣一一王智想得很遠——一群眾這關還是要過的。他估計此刻已過了零點,雖然有部分老弱群眾散去(回家睡覺去了),然而留下來的卻是無所事事的精壯之輩,他們巴不得找點什麼事情來做,以便發泄剩餘的精力。況且零點一過,過江的輪渡變成兩小時一班,王智他們即便能從民警值班室走出去,並通過群眾的包圍,也不能及時過江。他們將留在江邊碼頭上等待那遙遙無期的渡船,陌生的異地、無邊的黑暗……什麼意外不可能發生呢?基於上述種種考慮王智覺得還是應該採取以和為貴、息事寧人的態度,他提醒壯漢說:

「他是警察,你可不能亂來呵!」這麼說的時候小李的帽子已經飛走了,制服完全敞開。現在小李的頭上只有一道常戴帽子留下的印痕,而沒有帽子。壯漢繼續深入,拽住小李的頭髮,他們在那張狹窄的摺疊床上翻來滾去。小李大叫:「黑皮黑皮,你把我的頭髮拽掉了!」黑皮,也就是壯漢一驚,他將手一松,一把兩寸來長的黑髮就在他們肉搏產生的風中飄揚開去。受傷害的再不是小李的制服,而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問題變得嚴重起來。

一陣巨痛使小李幡然醒悟,他突然撒手,仰躺在摺疊床上不動了。他實在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和壯漢打得不可開交?落得被對方拽掉了一把頭髮。自然,那是為了讓壯漢離開門邊,好讓三位知識分子出去。可他們一直在這兒陪他,並沒有走掉。

要說是為了制服壯漢,那也沒有必要與他徒手相搏,甚至互相謾罵。牆上掛著警棍、手銬,抽屜里放著手槍,可小李今天就是沒有想起來用。他也可以走到桌前,給所里打個電話,請求支援。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丟盔棄甲的,還搭上了一大把頭髮……小李這一住手壯漢也停住不動了,他看著小李發愣,不知道下面該幹什麼。他的思維沒有小李那麼迅捷,一時還想不起來打架的原因。壯漢下意識地捻動著留在他手上的幾根小李的頭髮。王智等人站在他的身後,壯漢暫時還沒有看見他們,他只是一味地盯著小李,想從對方的表情中找到答案。此時他一副乞求的神情,完全沒有了進攻性,看著怪讓人可憐的。小李故意從摺疊床上慢慢地起身,慢騰騰地整理他的衣裳。他叉開五指梳理了一番頭髮,這時壯漢已恭恭敬敬地將他的帽子遞了過來。而後壯漢又彎下腰去,屁股撅得老高,在桌肚下和牆角處尋找扣子。轉身的時候他看見了王智他們,居然露出牙齒向他們笑了幾笑。把扣子遞過去的同時壯漢想說點什麼(以表示歉意),小李做了一個「你別」的手勢他就不吱聲了。小李使勁地撣他的衣服,掉得嘩嘩直響,然後又背過身去收拾凌亂不堪的摺疊床。這會兒大家都看著他,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壯漢。小李喜歡這種效果,雖然他年輕氣盛但並不習慣與人撕打,某種不怒而威的感覺讓他深深的陶醉。小屋裡擠滿了人,然而寂靜無聲,大伙兒眼見得小李整理好床鋪,慢悠悠地走到辦公桌前撥通了給所里的電話,讓他們派人和車過來。然後他對壯漢:「你等著!」沒等對方有所反應就丟開了他。小李轉向王智他們,他說:「真是抱歉!還得請你們稍等一會兒,做個證人……耽誤了諸位的時間真不好意思!」這次王智他們雖然必須留下來,但小李說得分明,他們不是作為犯罪嫌疑人而是作為證人留下來的,因為他們目擊了壯漢怎樣毆打警察。雖然目擊者甚多,但他們是知識分子比較有頭腦,觀察細緻,表達上也更有條理……讓他們留下是看得起他們,給他們面子,況且這件事本因他們而起,王智他們自覺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壯漢見小李不讓王智一夥離開,變得高興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還是起了作用。要是當時他不堵在門口,王智他們不就早走得沒影子了嗎?要是他不與小李打一架,他們也不會留在這裡看熱鬧(也無熱鬧可看)。要是不打這架,不拽下小李一撮頭髮,小李也不會改變主意。

要是小李不改變主意,放走了王智他們就無法證明自己是對的了。因此壯漢深感欣慰,以為派出所的人一到把他們接了去立刻便可以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對小李說:「我早就說過把人帶到所里去,要是你聽我的也就沒事了……」見小李不答理他,壯漢又有些疑惑不定,得意之餘心裡未免擔心。然而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咬定王智一夥是不法之徒。也許在逼供之下文人抗不住會胡亂招點什麼,也許,他們真有什麼罪案在身(這年頭什麼都是可能的)。假如能證明這一點,不僅可以補過(抓掉了小李的一撮頭髮),而且可以立功。而小李,不僅那撮頭髮得不到補償,還將因玩忽職守姑息養奸被公安局除名或受到處分。即使不能證明王智他們有罪,同樣也不能證明他們無罪……想到這裡壯漢輕鬆多了。

大家靜候所里來人的時候瘦子出現了。兩個小時不見,他的模樣大變:一隻腳上纏著繃帶,拄著單拐。纏繃帶的那隻腳懸空著不敢落地,或是只在地面上輕輕地一點,他走路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剛瘤的,看上去他瘸得有些年頭了,並且自成一格。瘦子從醫院的急診室一路走過來,先去了他的遇難地點——一碼頭上的候船室,他到達那裡的時候已是人去室空。瘦子一路打聽壯漢他們的消息,從候船室艱難地向民警值班室移動。由於他暫不能騎車,甚至不能用腳,全靠了一支拐,因此走得很慢。加上在醫院裡耽擱的時間,一路上為打探消息走走停停,等他到了民警值班室的時候已是凌晨一點鐘了。幸好,大家都在,還沒來得及散去,這對不辭勞苦巴巴趕來的瘦子不啻是一個安慰。瘦子生性喜歡熱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曲終人散的局面。在值班室門口他聽見裡面靜悄悄的,進去以後才知道在座的有三四十號人,且主要人物一個不缺。瘦子將一顆心放回肚子里。

他帶來了一個消息:老卜並沒有離開碼頭。他(老卜)終於沒有趕上那班船,但也不敢回到候船室里去了(當時壯漢一夥及王智他們還沒有離開)。

不知怎麼弄的,老卜混進了票房。那票房的門並沒有開在候船室里(候船室里只設有一個售票窗口),而是對著室外,進入票房要經過碼頭上的倉庫區。恰逢一位中年婦女當班,也許是看見老卜被人四處追捕,怪可憐的,也許,她早就對壯漢一夥地痞看不順眼,或者與他們的女朋友(如小賣部的營業員)有積怨,中年婦女將老卜安排在值班用的木板床上。因是夏天,床上張著蚊帳,老卜伴著他的三隻包美美地睡了一覺。老卜睡得那樣香甜,以致口水都流到了枕頭上。本來說好只睡一小時,老卜要乘下一班渡船過江。一小時以後中年婦女不忍心叫醒老卜,因此他又誤了一班船。中年婦女安慰老卜道:「這裡很安全,不僅有蚊帳,而且有房門,外面的院子里還有大鐵門,不會有人進來的,你可以一直睡到天亮。」老卜不禁一陣恍惚,竟也以為他到此的目的就是為了睡覺——要是那樣該有多好呢?

燈光透過蚊帳照射進來,呈現出一派黃光。外面,中年婦女坐在一張板凳上在燈下織一個網兜或者桌布希么的。窗外一片蟲鳴蛙叫,偶爾有汽笛飄過。老卜覺得那女人就像是他媽,票房也像他兒時呆過的某個地方。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突然襲來,並揮之不去。老卜很願意這麼一直呆下去,至少他越來越不著急了。

瘦子通過兩扇大鐵門中間的縫隙看見了裡面的票房。因為天氣熱。票房的門沒有關,但蚊帳的門已經落下了。瘦子的目光順著他極為熟悉的軌道掃視一番,十分意外地發現了老卜的大鞋。瘦子觀察票房已經有些年頭了,尤其是夏天,他幾乎天天從此路過,每次都要從此向里看個明白。開始的時候他還在乎當班的女人是否年輕漂亮,後來就無所謂了,只要是女人就行。好在在票房上班的都是女的,值夜班的也不例外,如此一來就方便了瘦子。他來這裡並不是為了看某個女人,只是為了看女人,甚至都沒有必要真的看見,只要知道是女人值班,她們睡在蚊帳里,只要看見那頂蚊帳瘦子就心滿意足了。到後來這僅僅成為一種習慣,特別是當他結交了女朋友之後。今天瘦子例行公事地看了一眼,竟然看見了一雙男人的大皮鞋。由於他已不像當年那樣對男女之事感興趣,所以第一個反應並不是有男人在和值班的女人睡覺,有人通姦,而是:老卜沒有走成,躲在了這裡。瘦子的第一反應絲毫也沒錯,但這與他的直覺以及是否聰明毫無關係,只是說明了他現在最關心什麼,最願意什麼樣的事發生。要是在從前老卜只會想到男女苟且的事情上面去。我的意思是說:瘦子看見床下一雙男人的大鞋就像某些人發現有人通好一樣的興奮,他激動得不得了,恨不能馬上衝進去,將老卜從床上一把拎起來。然而一道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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