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碼頭-1

這頓飯是下午三點鐘開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飯,也不能算是晚飯。他們的胃口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時以後速度才慢下來。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們停住不吃了,但盤子沒有撤走,每人點上一支煙,在噴雲吐霧的間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籤剔著牙。他們把肉絲兒之類的東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確定,很隨機。席間,曾有人提醒老卜「別誤了火車」,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責,就像是那人要趕老卜走似的—一那也太不夠意思了。此時的老卜,面紅耳赤,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因身體下滑頭頂還沒有他所坐的那張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眯眯的,正說著什麼可笑的事兒,引來大家一陣陣的笑聲。實際上,酒喝到這個份上,隨便講點什麼都能引人發笑。突然老卜斂住笑容,站起身來便走,甚至忘記了拿他的行李。然而這一疏忽並不要緊,在座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來給老卜送行的。他們見老卜起身,並不十分驚訝,沒有人多餘地問:「你去哪裡啊?」他們知道他這是往火車站方向而去。於是三個人從房間的某個角落找出了老卜的行李—一兩隻拎包、一隻背包,一人一隻分別負擔著。他們跑步出門,追隨老卜而去。老卜走得極快,他個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後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車站的路光憑兩條腿是不行的,他們不僅需要坐汽車,而且還要乘船、渡江。火車自江北始發,車票三天前就已經託人買好了(由於老卜路途遙遠,因此需要一張卧鋪)。此刻他們必須渡江去江北車站,麻煩在於:渡船半小時才有一班,他們雖然到了江邊但不能馬上渡江。老卜認為他們還是來得太早了,與其在這裡傻等半小時還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換盞呢!他的話沒有錯,針對某班渡船而言,他們的確是來早了,可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長江對面的那列蠢蠢欲動的火車。對那火車而言,他們來得絕不算早。此刻,就在他們焦急而無奈地等待渡船的時候聽見了它啟動前的幾聲長長的汽笛。等他們上了船,發現渡輪並不是朝著對岸碼頭開過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重慶一樣。老卜大罵駕駛員的荒唐——一那船有很長一段始終與南岸保持平行。後來有人醒悟過來,說如果直直地向對岸開過去,等到達時早就錯過了碼頭。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實這會兒船走得極快,由於近處沒有參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沒在移動。剛才,他們當真著急了一番,怕老卜誤了火車。這時船幾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們反倒無所謂了。大家都受到老卜的感染,當船走得快時自覺也富於進取精神,而當船停止不前,他們也隨之不再焦慮。現在,他們開始欣賞起江上的風景來,看見一輪紅日正自江上緩緩下沉,兩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蒼茫而脆弱的人間。近處的甲板上擠著一堆堆的人,一些麻袋、自行車將人群分割開。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只有零星的眼白和煙蒂發出微弱的閃光。

船快到碼頭時看上去走得更快了,老卜他們也積極地行動起來。他們提前擠往舷邊可能的下船處,待渡船剛一靠岸,在人流的推動下一個借力便向外衝去。老卜在前,空著手,因而速度也最快。其他人緊隨其後,在黑暗中一陣狂奔,腳下發出咚咚咚的響聲。他們鬧不清是否已經離開了甲板,或是仍在船與碼頭之間的跳板上,總之從腳下的聲音判斷他們是踩在木板上面。那木板極具彈性,使他們奔跑起來感到一腳深一腳淺的,很不適應。隨後他們就拉開了距離,根據個人的體力以及吃得多少等不同情況而定,有的在前,有的在後。他們彼此呼喚著名字,作為聯絡。就這樣他們跑出了輪渡,經過跳板和碼頭來到了一條小街上,他們繼續向燈光閃爍的江北車站奔去。這會兒他們離開了從渡船上下來的大群乘客,孤零零的,大氣直喘。

他們經過的這條小街出奇的安靜,甚至車站上也很冷清蕭條,不像想像中的那樣人頭攢動。實際上,那車站上的熱鬧景象剛剛過去,他們只是沒有趕上而已。此刻昏黃的路燈下一位身著灰藍工作服的老太婆手持一把大掃帚,正不緊不慢地掃著,她將一些樹葉、紙片、塑料泡沫、玻璃瓶和金屬罐收集一處。老卜跌跌撞撞地跑來,站在那堆垃圾前面不動了。接著來了第二個、第三個……一共四個人,就像約好了在這堆垃圾前面見面似的。老太婆很權威地指出:「火車已經開走了。」

老卜很後悔剛才的那一陣狂奔,這是毫無預見力的一種表現—一要是趕上火車那就另當別論了。一陣狂奔白白消耗了體力和精神。但老卜絕不後悔下午的那頓宴席,總不能因為趕火車而失去與朋友們相聚的機會吧?那樣活著就太沒意思了。他很後悔沒有繼續吃下去—一反正命中注定是趕不上火車的。

今天晚上他從江北怕是走不了了,從此始發的車只有一趟。他們計畫返回南岸,從新站上車。新站是本市最主要的火車站,過路的車次極多,老卜不怕走不掉。於是他們又開始往回走,這一次放鬆了許多,他們走得格外慢悠悠的,把剛才忽略的江北街景再細瞧一遍。這時候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他們吃過晚飯從家裡面出來逛了。也許,他們剛才就在街上,而匆忙中的老卜一夥視而不見。越靠近碼頭就越熱鬧,沿途居然有不少霓虹燈,歌舞廳和洗桑拿的地方也一應俱全。這是一個鐵路沿線因鐵路而繁榮起來的小鎮,並且地處江邊碼頭,因而就更熱鬧非凡了。老卜雖然見多識廣,但還是充滿了好奇。由於此刻他們無別的事可干,由於這是一個意外(他們本無遊覽小鎮的計畫),因此那普通的小鎮之夜看上去卻處處神奇。

儘管他們走得夠慢,但到達碼頭時還是太早了。六點以後輪渡變成一小時一班,他們晃晃蕩盪走回來時六點以前的最後一班渡船已經開走了(也就是把他們從南岸帶過來的那條船,卸下乘客後便返回去了)。也就是說他們將在候船室里等上近一小時。本來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吃飯的——一候船室外面的街上直到火車站沿途擺滿了小吃攤,攤主們以風燈、充電的應急燈照明,黑呼呼的食物在油鍋里被炸得吱啦啦的響——一但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結束一個飯局,這會兒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現在他們堵得慌,見到吃的就心煩,還不如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一會兒,喘息一番。

剛才的那一陣狂奔使他們中的不少人大傷元氣。於是他們選擇了候船室里的長椅休息,一個人負責看包,另一個去窗口買船票,第三個人走到小賣部那兒去買汽水。

買汽水的叫王智,他去買汽水是因為自己渴得要命,因此他的那瓶汽水也最先喝完。王智拎著一隻空汽水瓶踱到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馬寧費俊前面(二人各執一瓶半滿的汽水,邊飲邊發獃),趁其不備從他們之間丟下去。他並沒有扔或者砸,只是丟下了一隻汽水瓶——一將握住瓶頸的手指鬆開,汽水瓶在水泥地上碎成幾片。

它落地時發出一聲脆響,引起了馬費二人的注意。隨即,他們一面檢查自己的褲腿(擔心濺上汽水汁)一面笑罵起王智來,說他真無聊,而且挺缺德的。他們換了一個地方坐,但離汽水瓶的碎片並不很遠,放在椅子上的老卜的三隻包甚至都沒有挪動。他們從三隻包的左邊換到了包的右邊,也就是說剛才包是在他們的右邊的,而現在到了他們的左邊。

候船室十分寬大,頂棚很高,就像一個大倉庫,也許它就是碼頭上的某個倉庫改成的。上面很高的地方懸著一些照明燈,把候船室照得白慘慘的。幾乎沒有其他候船的乘客,一班渡船剛走,又到了蕭條的晚間。附近的居民沒事過來轉轉或看看,因而有一些小孩和老人沒買船票就進來了。把門的分得很清楚,誰是在此候船的,誰只是進來逛逛的。一個小孩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並沒有人過去阻止他。在候船室的西南角有兩截玻璃櫃檯,擺成L 形,日光燈燈管貼著玻璃櫃的裡面安裝,不僅照亮了商品也使候船室的西南角顯得分外亮堂。很顯然那兒就是小賣部,櫃檯後面站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營業員。幾個小孩扒在櫃檯前看上看下,老卜混跡其間,像個大兒童似的在那兒流連不去。他低著頭,面孔被櫃檯裡面的燈光映得煞白。王智曾去那兒買了四瓶汽水,將其中的一瓶塞給低頭看東西的老卜他就回來了。其實他也想多呆一會兒,但他絕無老卜那樣的鎮定。他倆都發現那營業員長得很好看,是個漂亮的女孩兒。王智發現這一情況後也只能把漂亮的女孩兒當營業員,從她手裡買了四瓶汽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怎麼做了。然後他就回來了,回到了馬寧費俊這邊,因為買賣已經結束。而老卜一開始就把那營業員當成了漂亮女孩兒,認為她站在櫃檯後面就是讓人看的。當然,他得先看毛巾、地圖、膠捲、摺扇、茶葉、糕點等等,之後才能把目光轉向營業員本人。王智對馬費二人說:「那邊的女營業員長得挺靚的。」馬費於是不再怪罪他將他們的褲腳弄髒了。他們分別跑到小賣部那兒,裝模作樣地要買什麼東西,實際上是看那個女孩兒,平均每人堅持了不到五分鐘就撤回來了。這兩人去了又回,老卜仍沒有挪地方,他還是那麼軟塌塌地靠在櫃檯上,慢慢地微笑著。開始的時候他是對櫃檯裡面的貨物發笑,這會兒已經抬起頭來向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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