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交叉跑動

他是因流氓罪被捕人獄的。要是在現在那也許算不了什麼。他是一個名人,人們對他的興趣普遍集中在男女關係方面,小報在這方面顯得很有作為。那時候有關他的排聞是人們飯後茶餘的談資,謠言四起,有時也不免言中。問題在於當時人們對名人缺乏必要的諒解,更有甚者,大家認為名人在道德方面也應該是一個楷模。

在一個領域裡的出類拔粹說明了生活態度上也一定嚴謹自律,怎麼可以在一個方面表現出色而在另一個方面(也許是更重要的方面)甘於墮落呢?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倘若真有這樣的事發生當然也不可原諒。李紅兵感嘆沒有趕上好時光。一切都在進步,對名人的崇拜、追星、傳媒、小報記者和私生活曝光,而人們的理解力卻不能跟上。到後來報紙上開闢了道德法庭專欄,對他進行聲討,李紅兵的錦繡前程就此毀於一旦。

在李紅兵走紅的那一年裡他和無數女人發生了性關係。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使其中的三個女人共墮胎九次,也就是說平均每人墮胎三次。事情可能是這樣的,也可能其中的一人墮胎七次,而另外的兩人各墮胎一次。使一個女人在一年的時間裡墮胎七次,簡直不是人乾的事,不僅無法理解,同樣也無法想像。至於具體情形李紅兵真的無法說清了。他只記得身邊不時有女人墮胎。開始時他還有印象,是那個叫珍珍的,也是由他親自過問處理的。到後來李紅兵已經完全糊塗,墮胎的醫院被固定,懷孕的女人也由他的助手護送,只是到他這裡來報銷手術費和營養費。墮胎這件事已成為樂隊的日常公務,只不過需要及時處理而已。當然,至於是不是他的孩子就像是不是他的女人一樣,已經變得無關緊要。直到他因此獲罪。在拘留收審期間李紅兵方有閑暇思考那些血肉模糊的孩子是否是由他弄出來的,此時已是有口難辯了。一切都記在他的賬上,都是在李紅兵的名義下進行的,可在他的周圍至少有十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他們的生育能力至少也不會比瘦弱的李紅兵差到哪裡去。

十個年輕力壯的男人,與他一同共事,之間也不乏兄弟般的情義,聽上去就像是一個原始公社,在一年的集體生活中與那些川流不息的女人生下了九個孩子,平均一人一個還不到呢。

服刑開始後李紅兵慢慢改變了看法,不再鳴冤叫屈。在勞改農場里不可能有人感到自己無罪,是清白無辜的,這就像當年他並不覺得玩弄女人有什麼不好,一切都因時間地點的改變而改變了。他想起那些被他拋棄的女人,她們的眼淚和哭泣,而他對她們下身的記憶比對她們的面孔還要清晰呢。李紅兵受到了犯人們的極大尊敬,理由是他是一個採花大盜。他的名字他們早有所聞,他的那些催人淚下的傷感歌曲在農場里也從未被禁止。對女人非人的摧殘以及對愛情無比哀怨的歌唱正是吸引他們的兩極所在。他們讓他曆數三個墮胎的女人以及那九次墮胎,他們甚至要求得更多。這時候的李紅兵早已把一切據為己有,他因此獲罪同樣因此得到榮耀,是自己不曾料到的。只有當夜深入靜時他才開始仟悔自己的罪孽。那些被他糟蹋過的女人現在他仍然在糟蹋她們,為了獄中生活的方便,這既令人噁心同樣也不可饒恕。

李紅兵自知罪孽深重,除了自覺地通過改造他已別無出路。由於有一技之長,他被吸收進獄中的文藝宣傳隊,「自新之歌」、「給被損害和被侮辱的她們」是他這一時期的作品。有關他被捕入獄的大量報道沉寂之後報刊上零零星星地有了一些有關他的消息。他的新歌依然風靡,只不過受崇拜的演唱者已是新一茬的歌星了。李紅兵進來得太早,完全沒有版權意識。再說他是一個有罪在身的囚犯,即使有什麼想法也不會有誰願意為之效勞。在名利方面李紅兵早已心灰意冷,他想著的只是早點出獄,和一個像珍珍那樣的好姑娘結婚,好好地保護愛惜她。能使一個女人幸福也算是向其他被傷害的女人謝罪了。他要過極其普通和平淡的生活識為一個女人寫歌,只為一個人演唱,這個想法使他非常激動,在獄中最後的日子裡幾乎成了他支撐下來的唯一信念。珍珍,珍珍,他反覆念叨著她的名字,回憶著她的長相,那是他唯一能夠回想起的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形象。她真的有他想得那麼漂亮和可愛嗎?

他和她是在一個舞會上認識的。當然,她不是珍珍,而是另一個他暫時還叫不出名字來的姑娘。他本來是不會來這樣的地方的,這樣的地方他過於熟悉,生怕有人會將他認出來。國強告訴他那不過是一個大學的周末舞會,舉辦地點在學生食堂,參加者也是一些大學生。他說:「你不應該總是悶在家裡,那樣伯父伯母會擔心的。」

他暗示他是一個見過大場面的人,不願去學生舞會的原因是受不了那裡簡陋和寒酸。

總之,國強動用了他非凡的說服才能,終於將李紅兵拉到這裡來參加舞會了。李紅兵坐在一張板凳上,舞會開始以後他始終沒有挪動過。好在光線很暗(食堂頂部的燈泡全滅了,舞會舉辦者沿牆邊的水泥地上點了一溜蠟燭),人影晃動,空氣中不時飄過陣陣飯菜的餿味兒,李紅兵不禁回憶起獄中難忍的飢餓。他努力沉浸在那樣的感受中而不讓刺耳的樂聲將自己帶人往昔輝煌的瞬間。他坐在那裡,喝著舞會舉辦者免費提供的啤酒。到後來在一支強勁的搖滾舞曲的逼迫下所有的人都下到舞池裡,牆邊的長凳都空了出來,李紅兵一人冷眼旁觀顯得特別突出。國強扭過來告訴他他目前的處境,「你這樣與眾不同反而容易露餡。」他說。然而這一次他的說服工作毫不奏效,李紅兵就像被一枚釘子釘住了。國強讓一些姑娘過來邀請李紅兵跳舞,後者推說不會,又說要幫朋友看著衣服什麼的,不過在心裡他還是很感激她們的殷勤的。這麼多的女孩,都還在上學,他試圖用一種完全不同的純潔的目光看待她們。其中的一位姑娘尤其令他心動,李紅兵覺得即便讓自己的邪念放縱也不能深入。後來他就一直看著她,起伏不已的心情於是慢慢的平靜下來了。她肯定是她們中間跳得最好的,最豐富也最協調。她總是和同一個男的跳呀跳呀,李紅兵估計他可能是她的男朋友,這麼想的時候竟然有了一點醋意。後來她也過來請他跳舞,李紅兵不禁有些衝動,他很想把她接管下來,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對她說:「我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還得適應適應。」散場的時候他和國強來到外面,在台階上那姑娘過來與國強道別,當時並沒有男的和她在一起,李紅兵頓覺一陣寬慰。她向國強揮揮手,眼睛卻盯著李紅兵(由於他是一個陌生人?)。她向他們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是燦爛極了。

這次遭遇並沒有使他想起珍珍,反倒在一段時間裡把她淡忘了。出獄後李紅兵反觀自己的處境,去找珍珍的願望倒沒有在裡面那麼強烈了。他聽說她結了婚,又離了,現在帶著一個孩子自己過。聽說珍珍把孩子丟在父母家裡不管,自己同時和幾個男人往來,其中還有李紅兵認識的,當年樂隊的一名貝司手。李紅兵沒去找她是怕破壞自己的想像(這幾乎是肯定的),目前他還需要它。他覺得就這樣,能不時地聽說她的消息就已經足夠了。現在他仍能滿懷傷感地想起她,在一個她所不知道的角落裡為她寫歌作曲,這多多少少令他感動。此刻,他又需要用珍珍驅散眼前的這個女孩了。這麼做的時候他覺得非常困難,那轉瞬即逝的姑娘以及她的笑容怎麼也揮之不去。和珍珍相比她的存在似乎更加真實可信,雖說他們只有一面之緣,這是多麼令人驚奇的事。李紅兵知道如果現在去找珍珍實際上就是和她了斷,從她那裡斬斷自己過去的根。猶豫再三後他還是去了,懷揣著他出獄後寫的「珍珍之歌」。

他是去向她求婚的,結果當然是遭到對方毫不遲疑的拒絕,以及一番唾罵。他終於見到了她,那個恨他如蛇蠍的女人,仇恨完全改變了她的面容,使李紅兵感到既難過又輕鬆。他騎著那輛破車回家的時候故意避開了路邊的林蔭,讓太陽照著他那尚未長出頭髮的光光的頭皮。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從往事中擺脫出來了。

國強真是個好兄弟,他是李紅兵出獄後認識的第一個也是現在他唯一的朋友。

實際上李紅兵就是坐他的夏利車從勞改農場回家的,國強是計程車司機。他載著他走上了自由之路,經過廣闊的田野和新興的礦山。他和他攀談,向他講述自己的生意和生活,讓李紅兵不得不在長久的沉默後開口說話。然而他一說話國強馬上就把他認了出來,他不僅是他的歌迷甚至也記得他出獄的大致日期,更重要的是他是那麼的快活,無憂無慮。後來國強每天都來看他,幫他料理出獄後的生活。經過國強的一番努力李紅兵甚至拿到了在獄中所作歌曲的部分版稅。李紅兵有了一筆錢,暫時衣食無憂,按照國強的計畫在他東山再起之前可以好好休息調養一段了。國強從不贊成李紅兵做一個普通人的想法。當然,一個女人是絕對需要的,他盡其所能在這方面幫助李紅兵。由於職業關係國強知道很多直接的場所,他本想領李紅兵嘗試一下,但被對方拒絕了。李紅兵總是提及珍珍,為證實自己的感情還哼了一段「珍珍之歌」的旋律給國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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