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花傳奇-2

我哥哥將吃剩的貓食和盛水的盆子從樓頂取下,換上新煮的貓食在盆中盛滿清水,再拿上樓頂。到後來他不再呼喚花花,前一天的貓食狀況即能表明花花是否安然無恙。若貓食紋絲未動可能是花花生病了,當然也有挑食的可能,我哥哥必須—一加以分辨。如今他的工作量大大減輕,不必再為煤渣和跳蚤的事煩神,在花花飲食這件事上有精力做到更加體貼。若是花花生病了,我哥哥會格外認真地做一頓病號飯,一方面琢磨花花的口味,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拌人土霉素之類的藥粉。再後來我哥哥發現花花不吃飯並不是因為生病,它的體格甚至比在下面時強壯多了。和野外無拘無束的生活相適應,花花越來越討厭熟食。這樣的結論一經得出,我哥哥的工作頓時又輕鬆了許多。現在,他根本不必去爐火上烹調(從此免除了每日定時飄蕩在我們家裡的惡臭或奇香),將討或買來的貓魚直接拿上去喂花花。至於那樓頂是否可以被視為野外我哥哥卻不敢肯定,那上面既無花也無草,也無其它的動物(除了花花和跳蚤),雖是露天,與四周互不接壤。那兒就像是另一個星球,可憐的花花出沒於此,難怪它是一隻世界上最奇怪的貓了。

我們家所在的住宅樓呈「工」字形結構,上南下北左東右西,我們家位於下面一橫的左邊。每層各有四戶居民,分別位於兩橫的左右兩側,「工」的一堅為樓道。

在現實中兩橫之間的距離比想像的要近,我們家陽台對著前面住戶北屋的後窗,距離不過兩米,以致於夏天他們家空調排出的熱風直往我們家裡吹。後來,我們家的花花移居陽台,散發出的陣陣腥臭使他們家不敢開窗——這是後話,此處略過。

我哥哥利用住宅樓的這一特殊結構,給花花送食物時不再親自登上樓頂。他站在陽台上,將準備好的兩隻塑料袋(一裝貓魚一裝清水)掄起,嗖嗖兩聲便扔上了對面的樓頂。花花會自己扒破塑料袋吃東西。裝水的塑料袋由於撞擊的力量噗地一聲破裂,清水流溢,花花便反覆舔著某一塊潮濕的水泥。開始時我哥哥生怕水分被樓頂的水泥吸收,後來,塑料袋扔得多了,水流便在低洼處聚積起來,形成了一個小水塘。以後我哥哥就專往那自然形成的小水塘里扔,加上投擲準確性的逐步提高,使小水塘充盈並非一件難事,至多三塑料袋的水量便能辦到。在炎熱異常的夏天,樓頂蒸發得厲害,我哥哥就在塑料袋裡裝上冰塊。一來可供花花降溫,二來,蒸發得也慢,花花完全可以在冰塊融化以前飽飲一頓。

為了花花,我哥哥可謂費盡心血,考慮得十分周到和細緻。即便這樣,他還是感到內心愧疚,主要原因是花在花花身上的時間已大不如前了。一切都那樣的方便和順當,令人難以置信。現在,每到飯前時間花花會主動地提醒我哥哥。它走到「工」字上面一橫的左邊,伸出腦袋沖著我們家陽台(「工」字下面一橫的左邊)喵喵地叫喚。它十分明顯地表達了親近的願望,讓我們喜出望外,也不禁悲從中來:一定是花花孤獨得再也無法忍受了。我們一面聽著久違的花花的嗓音,一面淚眼模糊地端詳著它那有如隔世的身影。以前花花的皮毛黑白兩色,猶如晝夜般分明,而現在它簡直成了一隻灰貓。一來可能是花花已經老邁,黑毛變白了。二來,也許成天不洗澡,也無人或別的貓幫忙清理毛髮,白毛因此變黑了,灰色乃是不清潔和邋遢留下的印象。

我哥哥每日掄圓了膀子,嗖嗖地從陽台向樓頂運送貓食。做這件事時他毫無表情,如一切人所做的日常和本職的工作,既熟練準確同時也無多大的興趣。可在旁人看來,這事兒卻十分奇怪。我哥哥越是一副不明究理的模樣,他的行為就越發具有魅力。那時我已經搬出去另過,有時回到家裡,僅僅是為了觀看一番我哥哥給花花餵食。我不僅自己看得如痴如醉,還將此作為一景介紹給大家。徐露由於和我的關係自然先睹為快,我的其他朋友也陸續前來,裝做借書或混飯,其實不過是想了解我哥哥怎樣飼養花花。更多的人因無機會親眼目睹,只能憑藉道聽途說。到後來我哥哥養了一隻怪貓已沒有人再提起,人們感興趣的是他養貓的奇特方式。這方式既奇特又優美,富於激情、想像力、動感和效率,如果不是我在這裡提及,我哥哥至今還渾然不覺呢!

每隔一段時間我哥哥會爬上樓頂,收拾塑料袋,清掃垃圾,花花偶爾也會出現,它已不像當初那樣避人了—一也許是如今很難見到主人的緣故。我哥哥從陽台上向上扔食時,花花甘冒墜樓的危險來到樓頂邊沿看著他。到了晚間,室內亮起了燈,如果不拉窗帘的話花花可從樓頂上看見裡面一家人的活動。它這樣觀看過嗎?或許每日如此?滿懷深情地凝視著,並陷入了貓科動物特有的沉思,直到東方發白。

一天,我隨哥哥來到樓頂,花花也不迴避。我哥哥一面給花花餵食一面伸手撫摸它的脊背。我哥哥從花花的身上捋下一團團的灰毛,那毛既軟又細,像肥皂泡一樣,在我哥哥的手上轉眼不見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風吹得在樓頂上滾動,並跑遠了。我哥哥就這樣,一面給花花捋毛,一面和我說話。我們的談話與花花無關,我哥哥也不朝花花看上一眼,只是不時地將右手手指相互摩擦,以便將粘在手上的貓毛弄乾凈,完了再去花花的背上梳理。花花的注意力亦不在此,它十分投入地進食,大嚼狂咽,為用上足夠的力氣而歪著頭。此時遠處的太陽正逐漸西沉,我們的臉上出現了那種明亮的黃光,接著又突然暗淡下去了。我哥哥談到我們共同認識的某人,當年她為了愛情辭職從東北來到南京,給某某生了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了,上一年級了,他們卻離了婚,她又孤身一人地回東北去了……。這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我聽後頻頻點頭。但這樣的不幸與花花又有何干呢?的確,一切都是不相干的:花花的進食和秋天的掉毛,我哥哥的信息與他手上的動作,我的傾聽以及思考。同時一切又都是一致的、情景交融的、相互感染和中和的,它們統一於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出現在這樓頂上的特殊光照。

由於鄰居們的抗議,花花被迫再次移居樓下。

他們認為它在樓頂上隨處拉撒保不準會弄進水箱,污染水源。雖說水箱上面有沉重的水泥蓋板,須合兩人之力方能掀動,但誰又能保證四周沒有其它的縫隙與水箱相通?而花花的小便沒準就撒在了那條不為人知的縫隙上了。況且水泥本身有良好的滲水性能,就算花花不通過某處的縫隙僅在水泥蓋板上方便,天長日久也會滲入水箱。更別說那飄忽不定的氣味,無孔不人,可以想見的,它整日吹拂著水箱內的水面,將水質硬是熏出了一股十分奇特的味道。除我們家以外的五樓以上十一戶居民都同時感受到了。當他們來到樓頂,看見四處星散的干縮的貓屎以及魚類的枯骨更覺得忍無可忍。他們從水箱中取得必要的水質樣本,送往有關部門化驗,以期得到不利於我哥哥的證據。但由於有關貓科動物排泄物成分的資料不全,此事便不了了之。鄰居們轉而控訴他們的房子普遍漏雨,歸咎為我哥哥在樓頂上養貓不免來回走動,踩壞了隔熱層。幸虧他們還沒有糊塗到認為是花花踩壞的,即使是一隻金錢豹或東北虎也沒有如此沉重的步伐。但他們依然可以移花接木,採取誣陷的手段。

那樓頂上的隔熱層早在我哥哥上去喂貓之前就已經碎裂了多處,是昔日他們攜家帶口在此地觀看焰火、月食和彗星造成的。有關房管人員不由分說,根據樓頂的踩踏痕迹以及各家牆壁上發黃的雨斑就斷定我哥哥有錯,他們勒令他將花花遷出樓頂。

面對房管人員的不公,我媽很生氣,試圖與之爭辯。我哥哥卻微笑不語,他根本否認花花的存在。「誰說我在樓頂上養貓啦?把它找出來給我看看。」我哥哥說。自然,此刻花花早已在隔熱層下躲藏好。對於它的躲藏術與耐心我哥哥有充分的信心,因此才膽敢在貓屎和魚刺這些次要的證據面前大言不慚的。鄰居們明知我哥哥說謊,卻沒有辦法揭穿他。情緒激動者居然要求掀開全部隔熱層,以便在房管人員面前證明他們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卻與他們的初衷相背。他們狀告我哥哥是想保住隔熱層以使房子免於滲漏的威脅,可現在卻要以破壞它的代價來揭露我哥哥的狡詐。此事如何行得通?我哥哥本質上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之所以否認花花存在於樓頂上的事實乃是對鄰居們的舉動感到憤慨。鄰里之間的小事完全可以以協商的方式解決,又何須驚動房管部門?而且是在我哥哥一點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有平日和睦相處的鄰居突然就團結成了一個對付我們家的集體,實際上不過是為了對付一隻可憐的小貓。

我哥哥越想越氣憤,當面說謊是想刺激這些愚頑的鄰居。然而他們畢竟是鄰居,事情也不能搞得太僵。就在眾人進退兩難之際我哥哥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他承認花花的存在——「的的確確,它就在這樓頂的隔熱層下。」我哥哥誠懇地說,「但是,我卻沒有辦法讓它出來,並且抓住它。」說完他裝模作樣地呼喚起花花來。在場的所有人也幫著我哥哥左呼右喚。「咪咪,咪咪,咪咪,味咪……」,方才爭執不休惡語相加的人們突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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