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花傳奇-1

花花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貓咪,它來我們家的時候是一隻小貓——剛斷奶不久,和別的小貓沒什麼兩樣。它被裝在一隻鞋盒裡帶到我們家,後來,那鞋盒便成了它過於寬大的床。花花小的時候活潑好動,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貓。是的,它的確是一隻漂亮的小貓,但與別的漂亮的小貓沒有本質的區別。它的美不過是一隻小貓的美,遠沒有達到令人費解的程度。後來花花長大了,它的美就超出了貓的範圍,怎麼看都像是一個人,當然是像那些稱得上美人兒的人。

這麼說,你一定以為花花是一隻母貓,但你錯了。它是一隻公貓,並且終其一生沒有婚配過,也就是說它始終是童子之身,它的美因而就更加非同凡響了。它沒有漂亮的母貓的那種嬌媚,花花的美是尖銳逼人的,讓人不敢正視,它自己反倒渾然不覺。如果它是一個人,我們多半會從旁窺視它,而避免與其正面接觸。可花花是一隻貓,看著它的時候我們盡可以肆無忌憚了。儘管它神秘的目光讓我們害怕,但我們安慰自己說:這不過是一隻貓,一隻古怪的貓而已。況且,我們是看著它長大的。

花花小的時候,看不出任何異常。喜歡玩各種繩子、小球,在房間里跳來竄去。

在桌子下面尋找魚骨頭,有時不小心被主人踩著,花花發出一聲襂人的慘叫。由於它太小,不易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且它也不像後來那麼小心謹慎,凡事大大咧咧、不知深淺。當時的花花是初生牛犢,在那些粗大的圓柱般的人腿間活動一點也不知道害怕。

我常常躺在床上,在被子下面蜷起雙腿,一座柔軟的大山便出現了。花花向山頂猛衝,或是在山腳下屏息凝神,伏下身去,猶如出沒於非洲平原的真正的大型貓科動物。我的手也加入進來,它是另一種自然界里不曾有的奇異動物,進攻或是後撤,飛翔、降落,花花並不認為那是我的手。它對待它的態度極為認真,毫不懈怠。

後來花花終於能將我的手與本人聯繫起來加以考慮,至少它明白:我的手是受我這個人控制的。我這個人雖然體積龐大(相對小貓而言)但並無惡意,甚至對它頗為關愛。由於我的手與花花的體積相仿,它便把它當成了玩伴。高興的時候,花花會和我的手玩上一陣,若遇花花缺乏興緻,我的手怎麼逗弄它也無濟於事,即便我使那人造的大山全面崩塌也沒用。被掀下被子的花花聳聳肩抖抖毛便揚長而去了。

花花逐漸長大,失去了小貓那樣的對世界的好奇心。不過它依然愛動,不同的是節奏如今完全由自己掌握。到目前為止它仍然是一隻小貓—一準確地說是一隻半大不大的貓,花花是什麼時候由於何種原因變得與眾不同已很難說清。童年時代發生的事一定是至關重要的。遺憾的是在此期間我曾離家外出數月,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退一萬步說,即使當時我留在家裡沒走,發生在花花身上的事我亦不能盡數知道。它畢竟是一隻貓,生活在床下牆腳,與我活動的天地大相徑庭。

況且它也不會說人話,貓的心思與需要,即便觀察得再細緻人微也不是人類所能完全了解的。反正,當我再次回到家裡來的時候,花花就變了,變得十分反常怪異,令人難以理解。

我外出的時間其實不長,三四個月,最多也不超過半年。半年,相對於貓的生命時間就是好幾年。也就是說,對花花而言,我一去就是數年,這數年正是花花成長的關鍵時期。如果落實在人身上,也許就是人格形成的重要階段。古話說:七歲看到老,就是這個意思。在花花的「人格」形成時期我恰好不在它的身邊,這期間定然發生了一些對它來說至關重要對我們而言無足輕重的事。這樣的事一定發生過,但已不可能全面追溯了。

最可疑的一次,是樓下鄰居家的孩子來借花花。

那孩子未到學齡,兒童喜歡動物乃是天性,況且孩子的父親是我哥哥的同事,他媽媽是我嫂子的朋友,平時兩家來往密切,關係非同一般。孩子來借貓,我嫂子雖然心裡不願意,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她將花花鄭重地交到可可(借貓的孩子)手上,後者抱著毛茸茸的一團,下樓去了。我嫂子雖然放心不下,亦不能跟去照料,如果那樣便顯得太過小氣了。她只是反覆叮嚀不可喂生魚腸子給花花,並重複了讓可可按時歸還的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樓道,回到房間里。兩小時以後可可上樓敲門還貓,比約定的時間甚至還有所提前,他準是玩厭了——孩子和貓一樣都沒有長性。花花從可可的懷抱中竄出,飛快地跑過客廳鑽入床下不見了。雖然花花神情驚慌,但我嫂子注意到它皮毛無損,安然無恙。直到第二天早上花花也沒有嘔吐,說明可可並沒有給它吃生魚腸子。但它就是縮在床下不肯出來,並且發出一種前所未聞的凄厲的怪叫。我嫂子無論怎樣呼喚它都無濟於事,無論怎樣溫言軟語也是白搭,到後來我嫂子已是淚水盈盈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用小勺敲著貓食盆的邊沿,那裡面盛著牛奶,後來換上了魚湯、整條的紅燒鯽魚。

無人知道花花被借出的兩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麼,從此之後花花的性情大變,走上了一條非同一般的怪貓之路。它再也不敢遊盪於桌腿和活動的人腿之間了,即便是家裡人平時也難以知道它的所在,即使知道它在何處也無法接近。誰都知道我們家養了一隻小貓,但無人見到過它真實的身影。來人是憑藉一股特殊的氣味得知我們家養貓這一事實的,而非我們故意捏造,但要追溯那氣味的來源卻幾無可能。

越是如此就越激發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在我們家各處呼喚不停。我嫂子作為花花的主人有時也幫著呼喚,但她放心得很,因為知道即使是她親自出馬花花也不會輕易現身。隨客人到來的那些孩子爬高上低,甚至翻箱倒櫃,我嫂子在一旁暗自好笑。她知道花花已經躲藏好,它是一隻聰明的小貓,藏身的地方是那些愚蠢的孩子不可能想到的。我嫂子本人也不願猜測花花究竟藏在哪裡,如果她知道了確切的地點會擔驚受怕的,所以不如不知道,不如無條件地信任花花。我媽突發奇想,說以後可將存摺藏在花花藏身的地方,萬一盜賊光顧也可減少損失……花花雖然是我們家養的貓,但它直接屬於我嫂子。養貓的主意是她的,平時,照料花花最多的也是她,她直接對花花的一切負責。除我嫂子之外的全家人只是幫忙而已,盡其所能,並無具體的義務。花花由於受了刺激,到處拉屎撒尿,它選擇的方便地點都很隱蔽,而且更換不停。我嫂子負責打掃花花的排泄物,這已經夠令人蹙眉的了,況且還得將排泄物事先找出。如上所述,花花是一個捉迷藏的高手,它能將自己隱藏得無跡可尋,何況是一泡比它的體積小得多的貓屎。如果是一泡貓尿,就更無體積可言。我嫂子完全是憑嗅覺,將它們找出來的。每天她都得讓我哥哥或我幫忙,移動立櫃書櫥,掀起床板棕綳。她掃除貓屎,用干煤渣吸走貓尿,還要將被污染的物件拿去洗凈晾乾。從此我們家毫無整潔可言,甚至混亂一片,傢具在房間的中央橫七豎八擠成一堆,永遠像剛剛搬來或即將搬走—一搬家公司的卡車正在樓下等候。在此充滿臨時感的居住環境中人的情緒不免受到影響,花花卻如魚得水。那些年裡我們家有如荒野叢林,人類難以有下足之地,空氣中永遠瀰漫著貓科動物特有的腥臊氣味。時曠日久,神經逐漸受到麻痹,到後來那氣味已很淡漠,幾乎聞不出來。鼻子的靈敏度大大降低了,此時再要將一泡貓屎準確地找出已非一件易事,要花費比原先更多的時間和遭遇更多的失敗。由於自知鼻子不如以前那麼管用,我嫂子時刻都在懷疑存在被她遺漏的事物。她成天疑神疑鬼的,東瞧西看,一面吸著鼻子,並且就此養成了習慣,像長年不愈的感冒患者。

也有美好動人的時刻,我嫂子坐在桌子旁,懷抱著花花,後者四腳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我嫂子聚精會神給花花捉跳蚤。桌子上放著一碗清水,我嫂子每捉住一個先用兩片指甲擠死,然後再移到指尖上浸人水中。半小時以後水面上黑乎乎的一片,都是從花花身上捉出來的跳蚤。花花身上的跳蚤似乎無窮無盡,因此我嫂子總是有機會為它服務,那溫馨感人的一幕一再重現。這時我們家裡的人除了我嫂子已無人可以接觸花花,即便是我嫂子雙手上也留下了花花利瓜的道道血痕。我嫂子不以為然也不去注射狂犬疫苗。我哥哥恐嚇她說:狂犬病毒的潛伏期最長為二十年,二十年中說不定哪天就會發作。我嫂子反駁說:花花潔身自好從不與外界接觸屈此不可能傳染上狂犬病Z 它之所以連家裡人都咬,行為乖僻,乃是心理原因,與病毒並無關係。花花躺在我嫂子的臂彎里就像一個嬰兒,它是那麼的漂亮,兩眼瞪得老圓,任憑我嫂子的手指在它的肚皮上翻找,將其上的軟毛撥過來撥過去。花花看起來很舒服,甚至閉上了眼睛,喉嚨里似乎還發出了咕嗜聲,可你千萬別給它的假相矇騙了。說不定就在這時——在你完全放鬆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在這催眠曲般和平的畫面中,那襁褓中無助的嬰兒會突然躍起,伸出它那可怕的利爪。有一次我嫂子精力過於集中,頭垂得太低,差一點沒被花花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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