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革命者、窮人和外國女郎

我失戀了。這在我,並不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自打二十歲以後我不是處在失戀之中就是在熱戀,中間很少有其它狀態。可有一人為這事要來探望我,雖說我認為大可不必,但也難以拒絕。尤其這人是聞山。說起聞山,那可是十分有名。自然我並非屈服於他的名氣才接受了這次訪問的。聞山遐爾聞名是在他人獄以前。如今的聞山早已是聲名狼藉,無人理睬,早就一錢不值了。因此對他來訪的要求就更加難以拒絕了。

當年聞山來到南京,真是風光無限。在寧的文學雜誌和出版機構聞訊後紛紛派出專人,前往車站迎接,小車在出口處排成一串。聞山事先並沒有通知他們。他來南京,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訪友,這個「友」也就是本人。費了很大的勁,他總算擺脫了文學界的朋友,跟隨我來到了一處破舊的房子里,也就是我的住處。聞山不是一個嫌貧愛富之人,甚至相反,放著高級賓館不住,寧願在狹窄的木板床上與我抵足而眠。他在我這裡一共住了三天。三天來我的陋室里高朋滿座,都是編輯部和出版社派來拉稿的編輯。聞山不動聲色地讓他們報銷了往返車票,至於稿子以後再說—一那得看他們的表現。於是便有機靈的編輯關心起我的寫作來,使聞山大為得意。所有在場的編輯部看出了他拿腔作勢的意思,事情的結果也證明他們的判斷無誤:只有那些採用了我的文章的編輯最終才有可能得到聞山的大作。

我正式發表作品,與聞山的關照有關,並因此結識了一些文學界的朋友,形成了自己的關係網路。更重要的是聞山作為著名作家的風格,給我的印象極深,使我明白,一旦成名該如何做派。他不住賓館,寧願與我在一張床上湊合,其理由是:

席夢思睡不慣,要睡木板。在南京的三天,聞山沒有應邀下過一回館子,一日三餐都在我這裡吃喝。聞山鄭重地宣稱:他喜歡家常口味,對山珍海味一向缺乏興趣。

如此一來不禁增加了我的負擔,不僅要儘力招待聞山,還有那些跟蹤而至的編輯朋友。雖說當時我還沒有和我的女朋友分手,但看她難看的臉色,早已是忍無可忍了。

另外還有經濟問題,雖然只是一些應時蔬菜和散裝啤酒,但由於人數眾多,到後來也難以為繼了。聞山每每在飯桌上大呼:「好吃!好吃!還是家常口味好吃!」在座的各位編輯也不得不隨聲附和。

聞山從沒有問過我的感受。照我的意思還是下館子比較好,總比自己做要方便許多。況且平時我難得有油水,乘機吃點好東西補補身子也是好的。聞山總是為我著想,但從不徵求我的意見。他把自己認為好的事情強加於我,說明此人熱情洋溢,但有些霸道。這是他為人的毛病,也是其優點。總之他的好意我是領了,而實際上卻不堪重負。名義上這是一次私人訪問,結果弄得人人盡知,不過是把公共活動的場所轉移到了我的家裡。實際上我們並沒有機會單獨相處,作徹夜的長談。每天一房子的人,到深夜一兩點才散,這之後我還要收拾房間。聞山倒是倒頭便睡,鼾聲如雷,我由於興奮和為明天的安排操心,失眠的毛病又犯了。至於將我的小說拿出去發表,也不是我的本意,不過考慮到聞山的好意不便違拂。這麼說,是否有討了好又賣乖之嫌?特別是我和穿梭其間的編輯們成了朋友之後,若他們不發表我的小說聞山就不給他們寫稿,若他們拿不到聞山的稿子工作成績就會受到影響,會被扣分,將來評職稱分房子就會吃虧,因此牽扯的面就大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好犧牲自己。

聞山說來看我,我並未置可否。在電話里,我的回答十分含糊。如果換了別人,覺得我不很積極也許就不來了。可聞山的毛病或優點就是熱情過高。因此一天後的一個下午我的門便被拍響了。一聽見這劇烈而誇張的拍門聲,我馬上意識到是聞山,開門後果不其然。我們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面,見面後我不禁大吃一驚,與人獄前相比他胖了很多,足有兩百來斤,差一點沒能擠進狹窄的門框。待他進門後我發現後面還跟著一位—一剛才被他魁偉的身軀完全遮擋住了。後面的這位塊頭也不小,然而卻是一個女人。她不僅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外國女人,金髮碧眼,胡臭飄香,我被眼前的景象完全給弄糊塗了。我將他們讓進房間,三五分鐘的時間裡氣氛很是尷尬。一來我與聞山多日不見,未免有些生疏。二來由於這外國女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和她交談。好在她的漢語不錯,雖說腔調怪異,但字字分明。我從她的口中得知,她叫莉莉,是德國人,在聞山任教的大學研究明清文學。這些都是她親口告訴我的,並未藉助聞山的翻譯或轉達。關於莉莉聞山不置一詞,甚至從進門後就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也不看她。聞山關心的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別後至今的情況。雖說有關的情況在通電話時已經彼此通報過了,聞山還是再問了一遍,我再答一遍。包括我失戀後的痛苦心情,聞山此刻也似乎是第一次聽說。也許他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向莉莉介紹我,我的情況雖然聞山清楚,但莉莉並不了解。相反,我就沒有必要向聞山問些什麼了。看他們的情形,已如此默契,甚至相互之間已無須交流。這就使我產生了一個印象:他倆定然是一對情侶,並且是中國式的,以男人為主,女人的任務是佇立一旁,作陪襯和觀賞之用。雖然這是東西方的結合,但卻是東方的方式,因此我大可不必顧忌什麼。聞山不與莉莉說話,我也沒有必要過分殷勤屈此幾句寒暄之後我也就不再搭理莉莉了。兩個男人說話、抽煙,作為二者之一的女友安靜地坐在一旁,目光在交談者之間移來移去,這景象我自然十分的熟悉。表明這女人是聞山的女朋友而非我的,在於她位於聞山一排,與其並肩而坐在我對面的長沙發上。我則坐在一隻單人沙發里,洗耳聆聽聞山的談話,同時眼睛的餘光也能觀察到莉莉。她真的十分安靜和規矩,也許識別漢語發音需要加倍地集中精力。總之她的表情十分專註,並由於專註呈現出某種崇拜的意味。也許她的確崇拜中國男人,崇拜聞山,因此才會這樣專註的。兩個多小時過去以後,莉莉仍然沒有挪動,只是偶爾喝一口茶几上涼掉的茶水。看來她比中國女孩還要中國女孩。

事情常常如此,我不禁十分的感慨。

由於莉莉無須照顧,我的注意力漸漸地集中到談話上。上面說到:聞山比上次見面時胖了很多,考慮他人獄一年,在裡面備受折磨,這景象的確是很奇怪的。和以前相比,他的話也變少了,懶得與女人羅嗦,就是和我交談也很謹慎。再就是老了一點,臉色也不好,再不見上次來南京時的趾高氣揚和揮灑自如。也許是因為沒有聽眾。雖然這裡有三個人,但基本上算是我和他之間的單獨交談。在單獨交談的情況下我比較能夠正常發揮,條理分明也表達生動,也許是因為這一原因聞山才特別器重我的吧?他本人則喜歡大場面,人越多越好,如此方能刺激他的自信心和表達欲。聞山原本有一些結巴,為克服造句的阻力反倒更加激動起來,漲紅了臉,腮幫子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顯示出一種壓倒性的氣勢,屆時無人敢於和他對陣。聞山言語不多也許還有心理上的原因。坐牢期間外面紛傳他是一個懦夫,貪生怕死,不惜出賣革命和同志。傳播消息的人說著說著便義憤填膺起來,還真把他在獄中的表現當回事了,於是便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再理睬這個昔日的名人。而聞山身在獄中卻心系文壇,開始時他不知道有關的傳聞,只是奇怪沒有人搭理他了。不僅再沒有人向他約稿(通過其家屬),就是贈閱的雜誌也再也沒有人給他寄了。聞山是一個看慣了雜誌的人,一時沒有了還真有點受不了。當初寄給他的雜誌堆砌如山,不過是隨手翻翻,完了當廢紙賣掉,如今沒有了這樣的方便他反倒懷念起雜誌的好處來。

於是他通過他媽寫信給我,讓我給他搞一些雜誌。開始時我好生奇怪,後來也就想通了。向我索要雜誌,這是非常奇怪的,因為我不比聞山是雜誌的寵兒(雖然我也寫小說),沒有人按期給我寄贈雜誌。想通了是因為我意識到聞山此時已身處獄中,和雜誌社的關係已經不比當年。別說人家已經停止贈閱,就是主動開口去討沒準也會遭到拒絕。公事公辦看來的確是不行了,因此聞山才決定藉助於我這個私交的。

一年的時間裡我四處奔走,為他搜羅雜誌,由於需要量極大,涉及的種類眾多,無法完全自己花錢去買。於是我去求人,說明自己要看,求助的那些人自然是雜誌社的編輯朋友。說來可笑,我和雜誌社的那點關係還是通過聞山建立起來的。但我不能明說雜誌是寄給聞山的,否則人家拒絕贈閱—一他們不想和一個懦夫有任何瓜葛。

即使要為聞山辯護幾句,也是在索要雜誌以後,並且不能涉及雜誌的真實去向,否則雜誌就會被他們要回去。於是大量的雜誌通過我源源不斷地輸送到聞山母親的手中,再由她轉交給聞山,以滿足後者對雜誌的癖好。後來聞山總結說:「在監獄裡並沒有吃多大的苦,就是雜誌不夠看。」言下之意,在他坐牢期間吃的最大的苦就是雜誌匱乏。雖然這一責任在我,但我已竭盡全力。如果不是我勉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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