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置之死地然後生 三、中風

不記得是如何把他抬到了廣德殿的床上,不記得太醫是何時趕來的,我像個失去靈魂的空殼,唯一能做的,是緊緊的握住他的手,無論旁人如何勸說我都置若罔聞。

「請陰貴人讓開,容臣把脈……」

劉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醫在他鼻孔里塞了什麼東西,至少現在鼻血已經不流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唇發紫,雙眼緊閉,情況似乎比剛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張的口角尚有噝噝的吸氣聲傳出,我早已精神崩潰。

「陰貴人……」

「貴人,請……」

無論他們怎麼拉扯我,我只是不肯鬆手。我心裡害怕,那種強烈的懼意充斥著我全身每個細胞,劉秀的手很冷,我固執的認為我能通過緊緊相連的這雙手給予他溫暖。

「陰貴人——」清冷而尖厲的聲音劃空而起,然後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木訥的抬起頭來,郭聖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視。她的眼神是相當凌厲的,這一刻,我甚至產生出一種認錯人的恍惚。

「退下!」簡短有力的兩個字,透著不容駁斥的威懾力,那是一個國母理應具備的氣勢。我茫然的看著她,第一次從那張神情複雜的美麗臉龐上讀出了一種徹骨的恨意。

是的,她應該恨我!一如……我同樣嫉恨著她!

我的無動於衷顯然更加激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著一股決絕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陣劇痛中,被她一根根的掰開。

當最後一根手指也被剝離時,她猛地用力揮開我的手,用一種痛快的厭惡口吻說道:「陰貴人產後虛弱,還需靜養。代卬,擇人送貴人回寢宮!」

代卬面帶難色的俯下身,對跪在床下的我小聲央求:「小人送貴人回宮吧。」

心如刀絞,不容我再有抗拒,兩名黃門內侍沖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我的胳膊將我拽離床頭。我憤怒的掙扎,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離劉秀越來越遠,他被無數人一層又一層的包圍住,與我生生相隔……

淚水洶湧而出,我張嘴欲嘶聲尖叫,可身前的代卬眼明手快的及時捂住了我的嘴:「貴人,求求你,莫為難小人!」

我心裡恨到極處,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悶哼一聲,卻不敢喊出聲來,忍痛催促手下將我拖出廣德殿。我繼續掙扎,無奈現在四肢無力,根本施展不開手腳,竟是被這一群黃門硬生生的強行拖到門口。

代卬一直沒有鬆開他的手,直至我嘗到了血氣的甜腥,鬆開了牙齒,他也沒有要放開手的意思。被帶離廣德殿的霎那,我只覺得天地為之失色,眼前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我停止了掙扎,像個死人一樣被他們拖著拽下階梯。

然後,前行的腳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聲伴隨著痛呼聲響了起來。很快,四周又重新恢複了安靜。

我自始自終低頭不語,直到有個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帶著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

這一聲呼喊,猶如醍醐灌頂,我頓時清醒過來,也不知從哪生出的氣力,推開代卬等人,往殿內跑去。

代卬在身後急道:「東海公,這可是皇后的意思……」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廣德殿,奔到門口時,門前的郎官舉起手中長戟要擋,卻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喘氣,抬眼見那人正是梁松。梁松沖我點點頭,拉著同伴閃到一旁,我顧不得道謝,一鼓作氣闖進門去。

殿內此時正亂作一團,郭聖通的聲音不住驚慌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對妾身說什麼?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麼……」

太醫們跪了一地,太醫令急得滿頭大汗,皇太子劉彊跪在床頭,失聲痛哭。

幽深的廣德殿內,響徹著一片凄惶哭聲,我步履蹣跚的踉蹌靠近。

「陰……陰貴人……」有宮女發現了我,言語無措的瞪大了眼睛。

郭聖通聞聲驀然轉身,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隔了許久,她突然高聲怒喝:「代卬——」

我咬著唇,倔強的含著眼淚,慢慢的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賤妾在殿內照看陛下!」

「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傷處,她厲聲高叫,平時那麼高貴端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的崩潰。她用手指著我,面色慘白,雙目發紅,手指不斷顫抖,「還請貴人自重!」

我悵然落淚。

自重!我當然清楚自己的身份!這十幾年來,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這個皇宮裡,我只是個侍妾,郭聖通對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至少我們都在努力不剝下對方最後那點維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著面上應有的融洽和禮節。

但是……

這個時候,我不想離開!即使我不夠身份,不夠資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邊!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沒辦法自重!

「咚!」

「咚!」

兩聲沉悶的捶擊,在愁雲慘霧的廣室中,彷彿劈下一道驚人的閃電。

「咚!」

「咚!」

郭聖通僵硬的扭轉頭,太醫令惶恐的說:「陛下乃……中風發疾,臣等……無能,只……只能盡人事,聽……聽天命……」

我只覺得兩眼發黑,險些癱倒在地上,那捶擊聲更響,如同敲在我心上一把鼓槌。驟然間,邊上「撲通」一聲,郭聖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擊,暈死過去。

眾人驚呼,殿內一通忙亂,趁著眾人忙於搶救郭聖通,我手腳並用的爬到劉秀床前,那些看顧的太醫不敢攔阻我。我淚眼模糊的爬到床頭,赫然發現劉秀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床上,兩眼睜得老大,口角微斜,發紫的唇瓣不住哆嗦,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就這麼神情木然的躺著,右手緊緊握拳,一下下的捶著床板。

「咚!」

「咚!」

我撲上去,強忍住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顫抖的用雙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陣掙扎,這一次卻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淚流滿臉,我緊緊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兒!別這樣……」

手一頓,掙扎的力道消失了。

我哭著將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是我,我在這兒……」

他的眼珠左右移動,很快找准焦距,對上我的視線。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無法做出任何錶情,不禁又驚又痛,失聲慟哭。

手中微動,他的手指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我睜開眼,淚眼模糊的看著他。他就這麼看著我,雖然面無表情,然而那般柔軟而疼惜的眼神,卻讓我更加肝腸寸斷。

「為什麼會這樣?」我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心裡痛得陣陣痙攣,「我……寧可躺在這裡的人是我。」

淚眼婆娑,眼淚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頰,我慌亂的替他拭去,卻終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別丟下我!求求你留下來,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鈍的望著我,眼睛眨動,一滴淚水順著他的眼角無聲的滑落。我哭得愈發傷心欲絕,他的胳膊沒法舉起來,可是右手卻緊緊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緊了。

「讓她出去……」身後喘吁吁的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郭聖通在劉彊的攙扶下掙扎著撲到床前,指著我,「出去!」

於是三四個小黃門圍上來拉扯,我拚命抱住劉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黃門怕拉扯間牽連劉秀御體,所以都不敢使力,郭聖通直氣得臉色發白,靠在兒子肩頭,顫巍巍的叱道:「不成體統……你、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虛禮,這會兒我只知道劉秀就是我的命,要我離開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從,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外忽喇喇闖進一大批人來。不等郭聖通反應過來,當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開恩!念在陰貴人服侍父皇一場的份上,求母后讓她留下侍奉吧!」

郭聖通扶著額頭,身子不禁晃了晃,於是劉陽再拜:「求母后開恩!」

剛剛闖入的皇子皇女中隨即走出劉蒼、劉荊、劉義王、劉中禮、劉紅夫,劉衡六人,齊齊跪於劉陽之後,齊聲哀求:「求母后開恩!」

「母后,你讓我娘留在爹爹身邊吧!衡兒以後一定聽母后的話,做母后的乖兒子!」年方四歲的劉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著郭聖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嬌的說道。

郭聖通緊閉雙唇,只是不答。

劉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們快幫幫忙啊,你們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調皮,她從來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佇立的劉輔等人面面相覷,無所適從,不知進退。

劉衡最後無奈的指向最邊上被劉英牽著,正在津津有味的吮著手指的劉京,一副急得快哭出來的表情:「弟弟你來,你過來……」見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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