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儀垂則輝彤管 三、劉英

許美人的兒子繼續留在西宮照料,小傢伙才七個月大,放在床上連坐都坐不穩,像個不倒翁似的。本來我也沒想過要多花心思去看顧這個孩子,可沒想到孩子體質弱,以前由許美人親自餵乳,現在突然挪了環境,換了乳母哺育,居然上吐下瀉。

時逢夏季,腹瀉瘧疾之類的病症原就容易多發,小孩子的體質一旦扛不住,便一股腦的發作起來,高燒不止。

我面上裝作不關心,心裡頭卻仍是挂念著孩子的病情,期間郭聖通派人來問了三四次,又親自來瞧了一次,我見她面上關切著,嘴上卻也始終沒替許美人求情,有把孩子要回去的意思。宮裡偶有風聲,只說許美人自從丟了兒子,像是發了瘋一般,宮人為防她想不開自殘,便把她嚴密看管起來,平時連上個廁所都有一大堆人看著,生怕出什麼事擔上風險。

我和郭聖通兩個面上仍是十分客套,人前我敬她是皇后,她尊我卑,我處處以她為貴,讓著她,忍著她。

孩子的病始終不見好轉,只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又會腹瀉不止,換了七八個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動過把孩子還給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聖通能沉得住氣,我便不能主動示弱。

轉眼過了酷夏,天氣微微轉涼了些,三皇子在我宮裡也待了三四個月,漸漸的隨著月齡增加,他開始會認人了,牙牙學語間竟然會喊出一聲娘來。

其實他並不清楚哪個是他的母親,也不會懂得那一聲「娘」,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他只是個被一群僕婦抱在懷裡,見奶便撲的小小嬰兒。

有奶便是娘!

他餓了會喊娘,尿了會喊娘,高興的時候喊娘,睏乏的時候還是喊娘。那一聲聲奶聲奶氣的娘,卻像是一遍又一遍的緊箍咒般,每天在我耳邊咒念著。

每每看著這個笑得天真無邪的娃娃,甚至眼睜睜的見他咧嘴笑著要我抱,對我喊:「娘……娘……」的時候,我的心會像刀扎一樣痛。

我憤怒,同時也深深的感到了——嫉妒。

特別是宮裡除了這個牙牙兒的小三,還有個三歲大的皇太子劉彊和二皇子劉輔。劉輔只比三皇子大了幾個月,可因為他是正出,而小三是庶出,尊卑份位上便差了許多,小三兒沒法跟他身為皇太子的大哥比,同樣也沒法跟他的二哥相爭。

小三兒滿周歲的那一天,我在宮裡給他簡單的辦了個生日宴,那天劉秀下了朝,我便對他說:「給孩子起個名吧,總是三皇子、三兒的這麼叫著也忒彆扭。」

劉秀顯然沒太把這些宮闈瑣事放在心上,這些日子他忙著打延岑、破秦豐、誅劉永,朝政上的事情已經佔據了他大半心神,他或許早忘了自己的小兒子已經滿周歲卻還沒起名。

「你這個做娘的給起一個吧。」他笑吟吟的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埋首批複奏疏。

「我可不是他的娘……」我淡淡的一笑回應,「既然你不起,我便隨口叫了。」

「好,隨你。」這次他連頭都沒抬。

「就叫劉英吧,英雄的英。」

「諾。」

「快入冬了,我在想……」我低頭摩挲著裙裾上的褶皺,一遍又一遍,直到冰冷的掌心有了些許暖意。

「想什麼?」

「想把劉英還給許美人。」

他停下筆來,慢慢的抬起頭來,目色溫柔:「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孩子?」

「也不是……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在他面前,我沒法違心撒謊,只是很平靜的交代,「最近天冷了,覺得身子很乏,老是打不起精神似的,大概是腿傷的宿疾又要發了,我怕我沒多餘的心思和精力看管劉英。孩子照看得好,那是我應該的,若是照看得不好……我的壓力會很大。劉英……打小底子就不好,按太醫說的,那是奶水餵養不當……」

劉秀擱了筆管,從書案後走到我跟前,執起我的手:「不會是病了吧?手好冰啊,召太醫瞧過沒?這幾日忙得我有點兒暈……」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充滿憐惜之情,「你若覺得累,我把劉英送到長秋宮由皇后撫養吧。」

「別……」我喑啞著聲,深吸了口氣,「還是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吧。」

「傻女子,還是那麼善良。」

我鼻頭一酸,不知道怎麼著了,差點很情緒化的哭出來,忙別彆扭扭的悶聲說:「我心狠著呢,以後你就不會這麼誇我了。」

他輕笑,低下頭來親了親我的額頭:「今天劉英滿周歲,把孩子抱去讓許美人瞧瞧就是了。至於撫養問題……容後再議。你先再辛苦幾日……」

他似乎鐵了心不打算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我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若說我一開始不把孩子還給胭脂,是為了打擊報復,可到如今我已鬆口,他卻仍是執意要將他們母子骨肉分離,其手段和用心,委實匪夷所思。

劉秀向來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他會這麼做,必然有讓他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我軟軟的靠在他肩上,眨巴著眼睛,不想再為這些瑣事傷腦筋,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

「嗯……」

「下次帶了我去吧,宮裡實在太悶了。」見他不吱聲,我撅嘴嘟噥,「不帶我去也行,你仔細瞅著琥珀和帶子魚兩個人,可看得住我……」

唇上一緊,他狠狠吻住我,用力吮吸。在我快透不過氣來前才猛地鬆開我,大口喘粗氣的直笑:「我是不是永遠都拿你沒辦法了?」

我定定的望著他,目光貪婪的鎖定他的每一個笑容,心動的伸手撫拭他眼角的笑紋,低聲感慨:「不是。是我拿你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劉英被送去許美人那裡半天便又被抱回西宮,琥珀回來後突然變得沉默了許多,偶爾我會見她躲在角落暗暗拭淚。她的心思單純,一如白紙,我不是不明白她為何憂傷落淚,但這個時候卻只能選擇漠視。

劉英開始學步了,乳母用手抻著他的胳肢窩,他的兩條小腿跟蛙腿似的上下彈跳,搖搖晃晃的樣子分外可愛。我愈發覺得煩悶,雖然明知道孩子無辜,可我卻沒法大度到能真的將他視若己出。

隨著冬日的來臨,我變得異常敏感起來,經常會感覺身體發冷發寒。一向不習慣午睡的我竟然會在曬太陽的時候倚在木榻上昏昏睡去,夢裡依稀見到劉英流著口水沖著我甜甜的笑,張開藕節似的小胳膊,喊著我一個勁的嚷嚷:「娘娘,抱抱!娘……娘,抱抱……」

那樣的喊聲太過真切,以至於我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於是打著寒噤驚醒了。睜眼一看,果然有張圓滾滾、胖乎乎的小臉湊在我面前,烏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好奇的打量我。

揉著發木的胳膊,我假意笑問:「二皇子什麼時候來的?」

一旁看顧劉輔的乳母急忙將他抱開去:「二殿下非嚷著說要來看小弟弟……驚擾貴人了。」

她嘴上說著抱歉的話,可我卻沒聽出有多少歉疚的誠意,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此刻手裡抱著的孩子是嫡子,而我,不過是宮裡的姬妾罷了。姑且不論皇子的身份有多尊貴,僅以尋常人家作比,嫡出的子嗣乃是主子,而小妻媵妾,地位卻和奴僕差不多。

我起身,含笑逗弄劉輔。才不過比劉英大不到半歲的孩子,卻明顯要比劉英長得結實、壯碩:「弟弟睡了,二殿下等弟弟醒了以後再來找他玩吧。」

乳母抱著二皇子,屈膝對我做了做行禮的樣子,便打算離開,這時殿外人影兒一閃,又有個小小的身影晃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大幫子人。

「弟弟,弟弟,母后找你了,趕緊回去!」劉彊甫一衝進門就扯著乳母的衣角,踮著腳尖作勢拉她懷中的劉輔,「快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劉輔咧著小嘴,俯衝著腦袋沖哥哥直笑。一乾子跟從的奴僕人仰馬翻似的,給我行禮的行禮,哄孩子的哄孩子。許是方才醒時驚魘住了,我覺得胸悶氣短,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極是不舒服。換作平時,太子駕臨,我怎麼著也得客套個幾句,可這時卻半點笑容也擠不出來,只得搖著手說:「帶太子回長秋宮去吧,別吵醒了三皇子。」

一干下人侍從忙慌不迭的把兩小主子請了出去,好容易堂上又靜了下來,我正想找琥珀倒杯水順順氣,那頭她卻急急忙忙的跑了來,說道:「許美人在殿外求見。」

心裡愈發添堵,我皺著眉頭,一句「不見!」幾乎便要脫口,但是觸到琥珀哀懇似的眼神,心裡不由發軟,嘆氣道:「你讓她到側殿等我,還有,肅清殿中閑人,不要讓無關緊要的人靠近。」

琥珀點了點頭,匆匆離去。

我輕輕拍著胸口,招來其他宮女給倒了熱水。就著點心糕餅吃了五分飽,耗去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後,我才慢吞吞的往側殿走去。

才進門,就見胭脂直挺挺的跪在門檻後頭,與數月前那一面相比,眼前的她變化相當之大,顯得既消瘦又憔悴。

我噓了口氣,讓琥珀出去守住殿門,然後也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胭脂,徑直走到榻上坐了,隨手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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