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 五、愛恨

一身襜褕,寬鬆七分長袴打扮的我,不倫不類的走到他面前時,那支原本還在他唇邊吹響的豎篴失手滑落,他驚愕得從樹下沖了出來,一臉的不敢置信。

我瞪著虛腫酸澀的眼睛,似哭非笑的咧大嘴:「大老遠的聽見有篴聲,循聲而至,果然是你。」

「你……」

「陪我去喝酒。」我抓起他的胳膊,反手將他從樹蔭下拖了出來。

他踉蹌著跟了兩步,突然定住腳步:「陰貴人出宮,陛下可知曉?」

我冷笑:「何需讓他知曉?」

馮異面色肅然:「貴人可是在說笑?」

「你覺得我是在說笑?」我不怒反笑,轉身面對他,卻在接觸到那雙憂鬱感十足的眼眸時,難以自制的流下傷心的淚水。「我倒是……想把這一切看成是個大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哈哈……」

他怔怔的看著我,緘默不語。

天色逐漸暗下,按照律典,雒陽城內施行宵禁,晚上不許有任何人夜行。

「回去吧。」他輕嘆。

我抽噎,淚如泉湧:「每個人都這樣……甚至大哥都是一語雙關,明示加暗示的要我留下,想來朝中的那些大臣更希望見到我坐上皇后的位置。你們……每個人都只想著自己的利益,卻不曾替我想過,我要那個皇后有什麼用?如果坐在天子之位的人早已不是當年的劉文叔,我要這個皇后頭銜又有什麼用?」

「貴人!請冷靜些……」

「我沒法冷靜!」我摔開他的手,厲聲,「現在你只要給我一句話,陪還是不陪?別再說什麼勸我回宮的廢話,你再說一句,我立即與你割袍絕交!」

他微微蹙起眉,眸光轉黯,深邃難懂,眉心間的陰鬱之氣愈發濃烈。

我凄然一笑,點頭:「好!我不難為你!我真傻,怎麼忘了,你也早不是當年樹下吹篴、逍遙洒脫的馮公孫了——你現在是陽夏侯!」

我絕望的轉身。

驀地,身後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哨。

我驚愕的扭頭,卻見樹下衝出一匹脫韁的黑色駿馬,飛快的奔向馮異。他站在原地未動,等到黑馬從他身側奔過時,右掌抓住馬鬃,倏地騰身躍上馬背。黑馬馱著他馬不停蹄的繼續往前賓士,電光石火般瞬間衝到我面前。

人馬交錯之際,他俯身摟住我的腰,將我抱上馬背。我的淚痕未乾,疾風打在臉上,刺得虛腫的眼睛火辣辣的痛。

潸然淚下,由無聲的哭泣到最後的放聲號啕,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袂,猶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後的一塊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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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時候,北側的夏門已經合上,守城的將士正準備下門閂,我把臉埋在馮異胸前,也聽不清他與門吏說了什麼,閉合的夏門重新開啟,他帶著我合騎飛奔出城。

從邙山山腰俯瞰雒陽城,星火點點,夜景仍是那般迷人。只是山上夤露濃重,每走一步,身上的衣衫便濕上一重。

「看樣子一會兒要下雨。」他高舉火把,笑吟吟的在前面領路,「還記得這裡么?」

我點點頭,三年前,他把我帶到這裡,對我說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宛若兄長。我敬重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劉秀手下的一員猛將,曾經救過我的性命。更主要的是,他是個體貼且又現實到極至的人物,他會在我彷徨的時候,當機立斷的喝醒我。有些事情,我明明清楚答案,卻沒辦法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個時候馮異便會適時出現,殘酷而冷靜的把我不願面對的答案赤裸裸的擺放到我的面前。

對他,既敬重,又隱含痛恨。

因為,他就像是劉秀的另一個分身。他曾是他的主簿,等同於他的代言人,劉秀說不出口的東西,都會借著馮異之口,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沉默的跟在他後面,憑藉昔日的印象,一步步往山頂的那座草廬走去。

三年了,沒想到草廬依舊,我有些訝然。山頂的晚風頗強,吹得衣袂颯颯作響,草廬前的馮異,跳躍的火光打在他的臉上,白皙的肌膚彷彿泛起一層透明之色,他的神情迷離,若有所思的側首凝望山腳。

衣袂飄飄,態擬神仙,這一刻,馮異竟不像是世間之人,我彷彿又回到了昆陽初見他時的情景,那種驚艷而又不可猥褻的美,令人屏息。

「不必驚訝,我偶爾來此賞月,不然你以為這座破草廬如何能撐過這些歲月?」他洞察般的回眸一笑,輕輕推開木門。

草廬內的空氣十分清新,且擺設如新,器具不染塵埃,顯然有人時常來此清掃整理。向內走兩步,果然不出所料的在案上找到幾隻陶罐,用力捧起,入手沉重,內里盛裝的是酒水。

我一聲不響的捧著陶罐,仰頭牛飲,一口氣灌下半罐子,感覺胃裡撐得難受異常,眼淚竟然又不爭氣的滾落。

馮異坐到我的對面,先是不說話,眼看著我將一罐黍酒消滅乾淨,正要伸手去取第二罐時,他卻搶先將它奪了過去。

我獃獃的望著他,胃裡似火在燒,可是這酒度數不高,酒勁不夠兇猛,無法立時三刻麻痹我的神經。雖然,我是多麼期盼著能夠借酒澆愁。

他將酒罐湊近自己的唇,緩緩的,像是電視上播放的慢鏡頭的分鏡動作,一口一口的吞咽酒水。

我呵呵一笑,伸手拍著桌案,大聲給他喝倒彩。馮異只是不理,慢條斯理的飲著那罐黍酒,速度不快,可確確實實的一口未停過。

我笑得眼淚直流,伸手撈過僅剩的第三罐酒,叫了聲:「痛快!」就著罐口,和著眼淚一起,將酸澀的酒水吞下。

「痛快之後呢?」他將喝空的酒罐倒扣在案面上,一字一頓的說,「如果這樣便能使你忘卻煩惱,一抒胸臆,那麼……我奉陪到底。」

我咯咯一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我是誰?你們別太高估我了,我沒你們想的那樣賢良淑德。母儀天下?我呸——」我雙手用力一拍案面,震得兩隻空陶罐跳了起來,其中一隻傾倒,骨碌碌的滾下地,啪地摔得粉碎。

「值得嗎?為了那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你的氣量便只有那麼一點點?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你兄弟、家人多掂量。當不當皇后,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我不稀罕!」我毫不客氣的伸手指向他,食指幾乎戳到他的鼻尖,「說白了,不過是你們想讓我坐上那個位置!因為我是新野陰姬,因為我是他布衣落魄時娶的嫡妻,就和你們這班老臣一樣,是和他生死與共,禍福同享過的故人!和郭聖通相比,和毫不相干的郭氏家族相比,你們更喜歡把未來的榮華富貴押在我身上,押在同為開國舊臣的陰氏家族身上!」

「既然你什麼都明白,已經看得如此透徹,為何還要這麼折磨自己?」

「因為我不是你們的傀儡!你們永遠也無法明白我到底想要什麼?我為什麼要當這個皇后?為什麼還要留在那個到處瀰漫陰謀算計的皇宮裡?你明不明白,南宮宮牆雖高,若是有一天無法困住我的心,便再也無法困住我的人!」我喘著氣,倔強的搖頭,「你們,休想利用我!」

「這並不存在利用不利用,只是……利益共趨。陛下的皇位固然是臣子們捧出來的,然而鳥盡弓藏的道理,自古名言,誰人無憂?遠的不說,當年高祖皇帝又是如何對待那幫與他共打天下的兄弟呢?聽聞你曾向陛下覲言『貴易交,富易妻』,陛下回應『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正是那些浴血奮戰,為陛下拋頭顱灑熱血的兄弟們要的結果。你——非做這個皇后不可!」

全身血液凍成冰塊,我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心躥到頭頂,馮異果然不愧是馮異,陰識不肯挑明的話,他卻什麼都敢對我說。也似乎當真吃定了我對劉秀沒轍,怎麼也逃不出那個禁錮住我自由的深宮牢籠。

「呵呵……君臣之道!」雙手緊緊攥拳,我打著冷戰。

「今天這番話,已經僭越了……論起身份,你我的立場不只是朋友,也屬君臣。」修長的手指抵著額頭,他自哂而笑,「看來酒當真不能多飲。」

我欲哭無淚,痛苦的閉上眼,只覺得萬念俱灰。

原來,一個人的身份改變,竟會帶來如此可怕的扭轉。什麼都變了,以前的種種,果然一去不返。

「回去吧,你明知這是他人用心設下的一個套子,何故揣著明白還硬要糊塗的往套子里鑽?若真如此,豈非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他不緊不慢的說,「天亮之後便回去,只當今晚的事從未發生,你從來沒有離過宮。封后大典定在了下個月……」

「是套子又如何?我在乎的……只是他的人,他的心,和他是不是皇帝有什麼關係?不管是什麼樣的套子,畢竟是他先入了那個套,然後又套上了我,他在套中,我無法不在意,無法不入套。」我凄然一笑,「也許在你看來,我是個傻瓜,是個冥頑不靈、不知變通的傻瓜,但是……他傷了我,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果然是個傻瓜,為何始終糾纏在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之上?他待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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