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窗外下著濛濛細雨,林雨峰獨自一人久久地站在辦公室窗口從9樓的高處向霧蒙蒙的天空凝望,他不是在看什麼,而是在想什麼。辦公室里寂靜無聲,只有牆上的電子錶發出的輕微響聲,電子錶的指針離開8點30分的位置,向8點35分靠近。

今天是法院指定本案訴訟雙方交換證據的日期,法院在3天前就把通知下到了樂聖公司北京音響店,定於1998年7月13日上午8點30分在法院第四審判庭交換證據,趙青和蔣律師已於昨天晚上抵達北京。儘管林雨峰對訴訟有信心,但信心畢竟不是結果,他心裡還是隱隱萌動著一種無以名狀的不安。

格律詩公司沒有在法院規定的期限內提交應訴答辯狀,放棄了一次答辯權利。自從葉曉明來深圳求和之後,葉曉明和馮世傑就再也沒有在格律詩音響店出現過。這些說明什麼呢?是對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打這場官司,還是格律詩公司內部出了問題?林雨峰在想:對方能拿出什麼證據呢?如果像放棄答辯一樣放棄舉證,那就意味著樂聖公司不戰而勝,但是,格律詩公司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呢?

他從8點30分開始等趙青的電話,如果格律詩公司放棄舉證,那就成了樂聖公司單方面舉證,時間不會太長,趙青的電話可能很快就會打過來。如果趙青在半個小時之內沒有電話打過來,這個時間可能說明格律詩公司參加了舉證,證據交換正在進行。

林雨峰時而在窗戶旁佇立,時而坐到沙發上,時而又在房間里踱步,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當時間過了9點,他的思路全部集中在對方可能舉出什麼證據的問題上,這個時間使他確信,格律詩公司舉證了。他被一種矛盾的心理困惑著,他實在想不出格律詩公司能舉出什麼有力的證據,而他的自信卻又實實在在經受著沒有理由的衝擊。

9點27分,寂靜的屋子裡響起了清脆的電話鈴聲。林雨峰急忙走到辦公桌前看來電顯示號碼,正是趙青的電話。他心裡緊張了一下,但還是等到電話鈴響到第三聲的時候才從容拿起電話,同樣以從容的語氣說:「趙青嗎?我是雨峰。」

電話里夾雜著大街嘈雜的聲音,顯然打電話的位置已經不在法院的房間里。趙青斟酌著詞語說:「雨峰,情況……不太好。對方的證據很充分,格律詩實際上是個扶貧公司,完全是貧困村的農戶式生產,一句話,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干不是人乾的活兒,跟老電影里的資本家一樣,根本不是工業生產的成本概念,幕後策劃是丁元英。現在志偉送我們去機場,能趕11點35分的班機,詳細情況電話里說不清楚,下午見了面再談。證據里有錄像資料,你讓方秘書準備一下VCD播放設備。蔣律師剛才已經向閻所長通報了情況,敗訴……幾乎是定局了,可能需要考慮敗訴以後的應對問題,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林雨峰心裡陡然一沉,輕輕放下電話。形勢驟然發生變化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他的腦子突然呈現出一片空白,他的心也由隱隱萌動的不安突然變成了一種失重。敗訴……農戶式生產……丁元英……扶貧……這幾個詞不停地在他腦海里交替閃現。

他在沙發上靜坐了半個小時,連續抽了三支煙。無論在此之前他怎樣分析敗訴後果,那都是建立在一種「理論可能」的心態上,而從來沒有真正從「現實可能」的心態上去深思這件事,他總覺得那種可能性離他很遙遠,遙遠到只能發生在別人身上。當「敗訴」的概念突然以「定局」的形式輸入他腦海的時候,他就必須要用有血有肉的心去承受了。

半個小時後他從沙發上起來,拿上汽車鑰匙走出辦公室,對值班室的方秘書說:「我出去一下,不帶電話了,手機在桌上,有電話你幫我應酬一下。趙總是11點35分的班機,證據里有VCD錄像資料,你找人把會議室的播放設備搬到辦公室,下午2點半以前到機場接趙總,我3點鐘在辦公室等他們。」

方秘書點點頭,說:「好的,我記下了。」

林雨峰乘電梯下樓,踏著細雨走到大廈停車場樂聖公司的泊車區,這裡停著樂聖公司五輛轎車和兩輛中型貨車,他的車是一輛黑色尼桑。他發動著汽車,打開雨刮器清除掉擋風玻璃上的雨水,沿馬路向東駛去。

汽車穿過幾條大街,在城市邊緣的一座大型商務建築樓前停下,大樓正門兩側的牆上鑲滿了各類公司的牌子,一樓四周的門面也都是裝潢精美的商號。林雨峰停車的位置是深圳薩羅尼藝術傳播有限公司,大門兩側站著兩個身著藏藍色制服的保安。

一名保安見林雨峰走過來,恭敬而熱情地打招呼:「林哥,好久沒來了。」

林雨峰和藹地問:「周總在嗎?」

保安答道:「在排練廳。」

林雨峰徑自去了排練廳,還沒有進門就聽見裡面傳出節奏強勁的音樂和女聲演唱,推開厚重的大門,裡面是一個500多平方米的大廳,大廳深處是一組宏偉而具有一種歷史滄桑感的大型布景,幾根粗大精美卻又斷裂斑駁的古羅馬特徵的石柱或立或卧地散布在地上,背景是大片蔚藍色的天空和絲絲縷縷的白雲,如果在電視上看,無論如何難辨真假。周圍是一些錄音、錄像設備和扯得遍地都是的電線。

排練區里,除了燈光和音響人員之外,一個留著長發和大鬍子的導演手裡拿著一根教鞭指揮排練,導演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嚴厲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銳利地盯著演員。三名拿著麥克風演唱的女孩子都在20歲左右,個個都是身材修長、美麗出眾,在音樂和舞姿的渲染下更彰顯出青春魅力。距離排練區十幾米遠的地方有幾張長椅,其中一張椅子上坐著兩個人在觀看排練,椅子前面的桌子上放著煙灰缸、茶水、鑰匙、手機等物品。

椅子上的人聽到了腳步聲,其中一個側臉一看,立刻舉手招呼了一下,回過頭對旁邊的人說:「周總,雨峰來了。」

被稱作「周總」的人叫周劍華,40多歲,是深圳薩羅尼藝術傳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與林雨峰是同鄉好友,早年在汕頭起家,7年前來深圳開辦酒店和夜總會,在黑道里有一定影響。此人頭腦冷靜,社會閱歷豐富。

周劍華聞聲起身迎上去,愉快地與林雨峰握手說:「是雨峰啊,你怎麼閑了?」

林雨峰笑笑說:「生產銷售都停了,閑著沒事,找你聊聊。」

周劍華說:「坐,坐。我這兒上了一檔新花樣,革命少女三人組合,用新配器、新唱法翻唱老革命歌曲,沒準兒能火上一把,也是一種革命傳統教育。你欣賞音樂比我在行,今天來了,幫我指點指點。」

林雨峰坐下說:「這是舞台綜合藝術,聽我指點,你怕是連成本都收不回來。前幾天趙青跟我說,你們幾個在金海飯店的酒桌上把我給批判了。」

周劍華的助手自覺迴避了,到音響師的位置找了張椅子坐下。

周劍華把香煙和打火機遞過去,一笑說:「那天湊到一塊喝酒,又聊起你們起訴格律詩公司的那檔子事,我和幾個老總就數叨了你幾句。趙青說我們不懂,說那是戰略需要。我們覺得,你在處理對方求和的問題上有些欠妥。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再弄幫記者給人家抖摟抖摟?搞得滿城風雨。你是音響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得注意點風度。」

這時,排練區傳來導演的大聲呵斥:「停,停!」音樂聲戛然而止,3位少女不知所措地看著導演。導演用教鞭指著一個金色頭髮的姑娘說:「你,把剛才的動作再做一次。」

金髮姑娘做了幾個舞蹈動作,導演的教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姑娘隨即擺著造型停止了舞動。導演皺著眉頭走過去,伸出一隻腳在那個姑娘的小腿上分別踢了兩下,手裡的教鞭敲著姑娘纖細的腰部說:「這樣不對,腿要分開,臀部往下壓一點。再來一遍。」

導演做了個手勢,示意放音樂。音樂響起,3個姑娘隨著音樂舞動、歌唱,卻不料導演再度不滿地喊道:「停!停!停!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動作要美,要有力度。」他用教鞭敲著黑髮姑娘的小腹:「向後向後。」黑髮姑娘趕緊將小腹向後縮。導演呵斥道:「我再重複一遍,是舒展風情,不是賣弄風騷,要嚴格把握情和騷的區別。」

排練繼續進行。

林雨峰點上煙,說:「現在已經不是風度的問題了,剛才趙青從北京來電話,證據交換剛進行完,格律詩居然是個扶貧的公司,是貧困村的農戶式生產。愣的碰上了不要命的,敗訴基本上已成定局,真他媽見鬼了。」

周劍華愣住了,重複了一句:「扶貧?」

林雨峰說:「扶貧,農戶式生產,那種場面能想像得出來。」

周劍華沉默了片刻,說:「你的大話都被媒體炒開鍋了,真要敗訴,怎麼收場啊!」

林雨峰淡淡地說:「說大話是為了打擊對方的信心,煽動媒體造聲勢。你以為我不說那句大話就可以不跳樓了嗎?跟那個沒有關係。市場一死,整個公司全死,跟著就是債主一窩蜂上門討債,再接下來就是破產拍賣,我難道還去擺地攤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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