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1997年1月5日,星期天。這一天是農曆小寒,白晃晃的太陽當空照耀著,把溫暖的陽光灑在大地,這是冬日裡難得的一個好天氣,連棲身在光禿樹枝上的麻雀都顯得比平時活躍了,跳來跳去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給這蕭瑟的冬天增添了幾許生氣。

午飯過後,丁元英在家裡開著電腦和激光印表機處理著各種有關王廟村農戶生產經營的文件,都是按農戶的要求,根據各個農戶提供的口頭記錄內容而分別起草的文件,有合夥企業章程、家庭產業股東權協定、家庭安全生產條例、農戶之間的各種訂購合同、各種工序價格表……等等,茶几和沙發上到處是列印紙。

這時電話響了,丁元英拿起電話一聽是歐陽雪。

歐陽雪在電話里拘謹地說:「大哥,我在樓下,可以上去嗎?」

丁元英說:「上來。」

片刻,歐陽雪上來,丁元英打開門說:「怎麼這麼客氣了?」

歐陽雪摘下長圍巾放到沙發上,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成這樣了。大哥,我用分期付款買了輛新車,剛掛上牌子,今兒天氣特別好,我帶大哥坐新車出去兜兜風?」

丁元英有些詫異:「哦?買新車了?」

歐陽雪到電腦房間坐下,說:「3月份要註冊公司了,以後少不了常去北京。本來我是想賣了股票再換車,那輛普桑買的時候就是二手車,又開幾年了,已經破得不成樣子。」

丁元英整理著不斷從印表機里出來的文件,說:「你買車,不用跟誰解釋。」

歐陽雪說:「是因為……那輛舊車小丹要了,作價4萬,以後的車就歸個人了。小丹開那個車,我總覺得有點……有點……我說不大清楚,就那個意思。」

丁元英明白了,笑笑說:「個人條件不同,沒什麼。你要帶我兜風就兜到村裡,我這兒有些文件要給農戶送過去。」

歐陽雪說:「這是我分內的事,兜不兜風都得去。這就去嗎?」

丁元英說:「呆會兒,等這幾份文件出了。」

歐陽雪點點頭,拿出一張名片遞上去,說:「大哥,這件事可能你已經知道了,劉冰給自己印了一盒名片,聽說一天的工夫就發了幾十張,見誰都給,劉主任這個稱呼現在己經叫開了。咱們公司還沒有註冊,也沒有辦公室主任的編製,他連個招呼都不跟誰打就這樣做,我是有點擔心,大家一起共事這才剛剛開始就出這事。」

這是一張非常精緻的名片,無論紙張還是印刷都是一流的,上面印著劉冰的名字和公司辦公室主任的職務,名片右上方印有已經定稿但還尚未起用的藍色公司徽章。

丁元英看了看,放下名片說:「這事在你們開會的時候可以提一提。」

歐陽雪說:「劉冰開著那輛寶馬到處晃悠,有時候葉曉明工作用車都找不到人,劉冰報賬的汽油費和手機費都特別高,馮世傑和葉曉明他們對這事挺有意見,只是礙於面子側面跟我提了提。大哥,那車是誰的也沒個說道,你覺得咱這小公司放一輛寶馬車合適嗎?」

丁元英說:「不管是誰的,先用著。北京那種地方,少不了得有輛車撐撐門面。」

列印好文件,丁元英把所有文件都裝到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裡,然後和歐陽雪下樓去王廟村。樓下停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廣州本田2.0轎車,外觀比普通桑塔納時尚了許多。車裡有一股新車裝潢特有的氣味,必須要打開點車窗通風,儘管天氣很好,但時下畢竟是嚴冬,車速帶起的風打在臉上仍然非常寒冷。

汽車進入鄉間,行駛在一條只容兩輛車交錯而過的窄路上,歐陽雪放慢速度。路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正趕上這裡趕大集,平時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人頭攢動,非常熱鬧,原本就不寬的街道兩邊擺滿了賣菜的、賣小吃和各種日用品的攤子,汽車緩慢地向前一點點挪動,用了20多分鐘才通過這段道路。

冬天是農閑季節,但是王廟村這個冬天卻沒有閑著,最直觀的景象是:蹲在牆根下曬太陽的人少了。

汽車開進那座雖然經過修修補補卻仍然顯得破落的院子,只見木工作坊門口停著那輛寶馬轎車。離木工房20多米遠的教堂門前停了許多自行車,也站了不少人,陣陣眾人一起祈禱的聲音從教堂里傳出,顯然教會在搞活動,臨近村的基督教徒都來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公司的幾個人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管誰來王廟村都得先到木工房報個到打個招呼。

木工作坊現在雖然還叫木工房,但是已經完全沒有了木工房的含義。自從在王廟村搞了公司加農戶以後,這個木工作坊就解散了,吳志明成了噴漆專業戶,周國正成了翻砂專業戶,李鐵軍成了下料專業戶,這裡的幾台簡易木工機械早就撤空了,房子由格律詩公司承租下來,做了葉曉明他們設在王廟村的辦公室,一間用來測試音箱,一間擺了三張小床用來休息,還有一間是開會、辦公的地方。

歐陽雪沒下車就看見木工作坊的門鎖著,於是一轉方向去了就近的周國正家,因為周國正家的院子里冒著濃煙並躥出老高的火苗,一看就知道是正在開爐。

來到周國正家,院子里的那棵樹和(又鳥)窩不見了,靠著西邊的院牆搭起了一個大棚,面積大約佔整個院子的四分之一,棚子底下鋪著約半尺厚的沙土,沙土上列著一排排已經做好的沙形,沙形上面用來澆鑄的小孔有的用東西蓋著,有的已經澆鑄了。有幾個沙形由於鐵水溫度極高而裂開了,裂縫中竟有絲絲青色的火焰躥出來。

翻砂的鋼爐就架在露天,在鼓風機的催動下爐火熊熊地燃燒著,爐子上面是堆得冒尖的生鐵和焦炭,下面是熔化到通紅白熾的鐵水。馮世傑和劉冰負責用磅秤將生鐵和焦炭配好比例按周國正要求的時間和數量填入爐子,周國正兩手握著一根鋼釺控制爐子里的熔化,一邊大聲指揮著其他人,村裡的幾個年輕人早已端著澆鑄用的長柄大勺子在一旁等候。兩個壯漢將一根碗口粗的圓木杠(禁止)鋼爐一個特製的圓孔中,用力使鋼爐傾斜,通紅的鐵水從出口流出來倒入大勺子裡面,幾個人迅速將鐵水倒入沙形上面的澆鑄孔里。這端勺的功夫也並不簡單,澆鑄的時候既要快手又不能抖,不但得有力氣還得有熟練的技術。

大家圍著爐子幹活又累又熱,個個渾身是汗,有的敞著懷,有的乾脆把棉衣脫了就剩下一層毛衣。大家見丁元英和歐陽雪來了,一邊忙著一邊打招呼。周國正的媳婦趕忙送過來兩個小板凳,然後又端來兩杯開水。

丁元英把一份文件交給周國正的媳婦,說:「這是翻砂的合同範本,做好了。」

周國正的媳婦接過翻砂合同範本說:「謝謝丁哥。」

馮世傑也敞著懷,臉上被煤煙熏得黢黑。趁爐子里暫時不需要加料的工夫,他把柳條筐往丁元英和歐陽雪旁邊扣著一扔,一屁股坐下隨口說:「我的天,累死我了!丁哥,大冷的天你怎麼來了?本來我們幾個都說好了晚上要到你那兒去呢。也沒啥要緊的事,就是想過去跟你聊聊。」

丁元英停頓了一下,所問非所答地說:「累死了,你死了嗎?」

馮世傑一愣,訕訕一笑說:「嘿嘿,哪能真死呢。」

丁元英說:「以後不許說『累死我了』這句話,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說,就是你真的快累死了,還剩最後一口氣。但是有個條件,說完就得死,不死不行。」

誰都沒想到丁元英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都愣住了。劉冰看了看丁元英,猶豫再三還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丁哥,你比資本家還狠哪!」

周國正的媳婦接了一句:「劉主任,怎麼跟丁哥說話哪?」

一個端勺的小夥子笑嘻嘻地說:「劉主任暈了,這關人家丁哥啥事?」

丁元英說:「想干成點事就記住兩句話,別把別人不當人了,別把自己太當人了。就這點規律而言,天下烏鴉一般黑。」

馮世傑點點頭說:「丁哥,我懂了。」

丁元英這才回到剛才的話題,說:「農戶要的文件做好了,我來給他們送文件。歐陽也在這兒,有什麼事呆會兒到木工房再聊,我先去送文件。」

馮世傑說:「好,呆會兒到木工房碰頭。這邊再出一爐就收工了,曉明在鐵軍家下音箱的料,這會兒差不多也該下完了。」

馮世傑和劉冰出來送丁元英,在門口看見了歐陽雪的新車,劉冰說:「哇,嶄新嶄新的車呀,還是董事長厲害,說買就買了。」

馮世傑說:「董事長再厲害,也沒你劉主任的寶馬厲害。」

歐陽雪笑笑沒說什麼,等丁元英上了車,一踩油門去了噴漆專業戶吳志明家。

吳志明家的院子是王廟村幾個專業戶裡面積最大的院子,用土坯圈起的圍牆,跟別人家一樣,坐北朝南的是正屋,西邊是一間廚房和新蓋的幾間噴漆房。東邊是一個棚子,下面停著一輛農用機動三輪車,旁邊的木頭支柱上拴著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黑狗。他們家整個就成了一個小型噴漆廠,除了住人的屋子以外,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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