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曹操晉位魏公 荀彧罷職

尚書令荀彧披著一襲長衣站在自家院落里默默出神,抬頭望去,凜凜朔風卷著枯黃的落葉輕輕飄過院牆,宛若蝶群撲向花枝。不過他心裡明白,世有興衰人有榮辱,肅殺的秋天已經到了,自己也如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將凋謝。

自上次朝會已過了好幾個月。這段日子荀彧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接見任何人,連台閣的事情都拋下不管了。剛開始還有大臣謁門求見,希望他出來主事,他一概拒而不見,漸漸也無人登門了。台閣的詔書由荀彧掌管著,只要他不安排下詔,改易九州就不能實施,董昭後續的計畫就不能得逞。但拖著不辦並不能使事態有所好轉,曹操圖謀天下的野心不會因個別人不合作就停滯,相反矛盾只會越積越深。荀彧何嘗不明白,這麼干不過是自欺欺人;曹操畢竟是丞相,錄尚書事,大可繞過自己直接宣布政令,只不過是他身在前線暫時無法兼顧罷了。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到時候他又何去何從呢?

曹操已離開譙縣前往壽春,渤海操練的水軍將南下與中軍會合,馬超再次舉兵侵入隴西,馬騰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處死,涼州刺史韋康接連告急,楊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遞入省中……這些都是牽動天下的大事,等著台閣下詔處置,可素來兢兢業業的荀彧卻對這一切政務都失去了興緻。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復興漢室為前提,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荀彧掌管中樞比誰都清楚,這樣下去會是什麼結果——天早晚要變!可是對大漢王朝的忠誠、對無辜天子的同情禁錮著他的靈魂,他始終不甘心迎合曹操;而他所擁有的權力又不足以與曹操對抗,十幾年來共同創業,曹操對他的提拔、恩賜更令其無顏以對。此所謂進退失據,又能怎麼辦呢?只剩下迴避,只剩下拖,只能默默等候命運的安排。前番殿廷爭鋒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曹操意欲躋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董昭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接連碰壁後當然要訴諸曹操。曹操的應對之策卻頗令人匪夷所思,他上表朝廷,請封天子劉協的四個小皇子劉熙、劉懿、劉邈、劉敦為王,這無疑是要告訴世人——即便我當了公爵,劉氏依然是皇族,皇子照樣封王。緊接著又有另一份表章傳到許都,請求給荀彧再次增封。

但這些鬼把戲騙不了荀彧。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給四位皇子封王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今日固然能立,他日若連天子都換了,還談什麼皇子?況且這四位皇子都是宮人庶出,伏皇后的兩個嫡出皇子連提都沒提,這又有什麼誠意可言?不過請求增邑的表章卻對荀彧觸動很大,曹操列舉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謀劃策所立的功勞,表面上看是對荀彧的褒獎,實際卻是暗示——你反對我僭越,反對我篡奪劉姓天下,可若是沒有你,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瀾,又有何理由反對我呢?

荀彧看罷啞口無言,他在內心深處反覆問自己,主持朝政十七年到底在為誰效力,為誰奔忙?

如果說為了大漢社稷當今天子,那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忙來忙去天下都要改姓曹了,豈不是事與願違?如果根本就是為曹操,那為什麼非要為姓曹的效力?這於漢室江山又有什麼好處?早知今日當初何必棄袁紹歸曹?反正都是一樣的!

荀彧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痛苦中,隱隱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所作所為都毫無意義。漢室天下並沒比當年董卓當政時好多少,甚至那種深入骨髓的危機更可怕,更無可挽回!當初護衛天子東歸的那幫忠義之臣死的死,老的老,似孔融那樣的耿介之士也已血染屠刀,如今的朝堂已變成一具空殼。更可怕的是世風變了,人心變了,那些佇立在幕府和朝堂中的士人彷彿不是讀《孝經》《論語》長大的,溫文爾雅的表象下埋藏的是怯懦,是野心,是慾望。似徐璆、劉艾那等威望老臣緘口不語,郗慮、華歆等輩更是成了曹操的走狗!最令荀彧痛心的是連自己女婿陳群都公然站到了曹家的船上,昔日陳寔、陳紀父子的赤膽忠心何在?似乎沒人再把天子姓什麼當回事了……

雖然如此,荀彧依舊不能接受曹操的「好意」,他已是萬歲亭侯,封邑二千戶,如果再接受就等於投降,就等於默認曹操的一切行徑。他堅決予以回絕,並回書曹操:「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希望曹操懸崖勒馬,可是以道義為措辭的勸告能起作用嗎?曹操的耐性還能持續多久?

「父親……」正在荀彧佇立園中暗自焦慮之際,他兒子荀惲悄悄走到他身後。

「唔?」荀彧自茫茫憂愁中回過神來,「有事嗎?」

荀惲自從娶了曹操之女便躋身仕途,如今是個散秩郎官,平日也頗得人稱讚,議論時政滔滔不絕,可面對父親卻欲言又止,木訥半晌只道:「外面涼,請父親保重身體。」

荀彧嘆了口氣:「保重身體……未知這漢室社稷又由誰來保重。」

「方才侍中華歆又派人來探望,還送了兩挑禮物。」

「你收下了?」

「孩兒不敢。」

「對,不能收。」荀彧明白,這時候任何人的饋贈無論好意歹意都不能接受,「你去吧,沒事別來打攪我。」

荀惲卻沒有走,滿臉愁苦凝思半晌,還是忍不住道:「父親如此閉門拖延,何日才算盡頭?」

荀彧倚到一塊假山石上,兩眼茫然道:「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時是一時。明日之事焉能料想?」

荀惲又沉默了,但有些話他不能不說,心裡鬥爭良久,最後一撩衣襟跪倒在父親面前:「孩兒有話要說。」

知子莫若父,荀彧早意識到兒子想說什麼,忙一把拉住:「你給我起來!」

「孩兒不起來!」

「你不起來就是不孝!」荀彧受到的打擊夠多了,他再不想聽他把心裡話說出來。

荀惲臉上已滿是淚痕,死死跪在地上,抱著父親大腿就不起來:「父親!聽孩兒一言吧。孩兒不單是為您,也是為我荀氏一族考慮,您就聽孩兒一言吧……」

荀彧畢竟扯不動這大小夥子,三拽兩拽紋絲不動,氣哼哼跺腳道:「那你就說吧!說啊!」

荀惲擦擦眼淚,哽咽道:「父親,世道已經這樣了,您不甘心又有何用?今曹氏干政積弊已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您又何必這般自苦?」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荀彧不住搖頭,「效忠天子道義所在,何言自苦?」

「道義乃儘力而為之事,並非無謂犧牲。」

「你說什麼?」荀彧瞠目結舌,像注視陌生人一樣看著兒子。

荀惲渾然不覺,兀自道:「凡事只可盡人事,而不能知天命。今漢室權柄已失、仕宦進階已易,天命尚且如此,劉姓天下何可復興?父親不以自身為念,也需為我荀氏族人和潁川諸君著想啊!」

荀彧只覺腦中轟隆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倒塌了。眼前跪的是他的兒子,可想法卻與自己格格不入——難道忠於天子不應該嗎?難道維護道義有錯嗎?當初董卓入京之際,多少大臣明裡暗裡維護皇權,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可是經過這二十多年的戰亂,這世道真是變了,變得屈從權勢,變得泯滅良心,變得如此現實。沉默之後便是惱怒,荀彧竟覺得自己的兒子如此勢利醜惡,他教養子侄從不以棍棒,今天卻揚起手來,要狠狠扇荀惲一記耳光!

「父親息怒……」次子荀俁、三子荀詵以膝代步爬到他面前——原來三人早商量好了,大哥出來勸,他倆就在假山後面偷聽;見兄長要挨打,趕緊也跪了出來。

看著三個叩頭啼哭的兒子,荀彧顫顫巍巍把手縮了回去。打他們又有何用?世風日下孰能奈何?他們都是在沒有皇權的時代長大的,何來對漢室社稷的感情?似長子荀惲,不但與曹植是總角之友,還是曹家的女婿,日後無疑也會是朝廷新貴,叫他對抗曹操可能嗎?荀氏家族早已與曹氏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難道自己不知不覺間締造了這一切,還要親手把這關係打碎嗎?滿門的身家性命、仕宦前途……何止是自己滿門?似鍾繇、辛毗那些交往密切的同鄉,乃至整個潁川士人集團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他手裡。即便自己不願,難道還要拉別人一起倒霉嗎?雖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但現今這個世道,何為美何為惡,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界限了!

頃刻間,荀彧感到自己如此孤獨,彷彿世上已沒人能與自己推心置腹,他踩著棉花一般進了自己的書房。荀惲、荀俁、荀詵兀自跪著不敢起來,眼巴巴望著父親緊閉的房門,既焦急又悲涼——老爺子就這副犟脾氣,平日和藹可親,但一沾君臣大義,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就這樣跪了好久,忽聽房門一響,荀彧走了出來——但見他頭戴冠冕,身披朝服,手持笏板,腰掛革囊,一副上朝的打扮。

「父親……」

「備車,我要入宮。」

荀惲眼睛一亮:「您要批准詔書?」

「不。」荀彧搖了搖頭。

「您還要與董昭力爭?」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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