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朝議九州制,曹操代漢野心彰顯 銅雀賽詩

懲治貪賄不得而終,董昭入京杳無音訊,西邊馬超、韓遂尚未殄滅,南面孫權又要起干戈。似乎是煩心事甚多,亦或是忙中偷閑,曹操想要換換心情,帶領鄴城群僚及眾多子侄登臨銅雀台觀覽景緻。一時間大袖翩翩揖動如雲,幕府仕宦齊會樓台。

銅雀台坐落於鄴城西北苑囿之內,自建安十五年冬開工,至今已有兩年,主體建築已修起,周匝建築還在建造之中,但僅就現在的規模已不亞於昔日的洛陽雲台。這座台高達十丈,僅夯土台基就將近兩丈,又築五層高樓,飛閣重檐,樓宇連闕,雕樑畫棟,氣勢磅礴。

從十丈高台望去,北面是廣袤無垠的原野和田地,天壤相接令人神往,風吹麥田綠浪當陽,極目之處似乎還有踏青郊遊之人;東邊是一片繁茂的山林,松濤陣陣如翠屏疊嶂,時有獐狍野鹿嬉戲相逐;南面是密似棋盤的鄴城街巷,士農工商各司其業,熙熙攘攘往來穿梭;再往外便是湍湍東流的漳河,岸邊桑柳榆槐扶風搖曳,說不盡的秀美;而西面就是佔地廣闊的幕府——兩座龐大的正堂巍峨聳立熠熠生光,各處院落或嚴肅齊整,或曲徑通幽,儀門、司馬門、止車門甲士環伺兵戈閃耀,實比許都皇宮還要氣派。陽光照得西苑芙蓉池水色清亮,粼粼波光映著遠處的樓台殿閣,美輪美奐紫翠交輝;西苑的百花早已盛開,粉紅黛綠各自崢嶸,那花香時淡時濃隨風而來,沁人心脾甚是宜人。再抬頭觀看,藍天白雲似乎近在咫尺,還有鳥兒自眼前翱過,真宛如仙境一般。

曹操頓覺神清氣爽,霎時間把先前徵發并州民役的牢騷都忘了,不禁笑道:「有詩曰『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我看說銅雀台絲毫不為過。這台修得好,看來卞秉沒少下功夫……他沒來嗎?」

一個幅巾公子從人群中擠出來:「啟稟丞相,家父身染疾病不能來赴會,命孩兒前來伺候。」原來是卞秉之子卞蘭。卞秉那日受曹操斥責又氣又恨,回到府中口吐鮮血大病一場,哪還來得了?只得打發兒子來陪。莫看卞秉出身卑微嬉鬧不羈,卞蘭卻頗好習學恭謹守禮,倒像個小書獃子。

「哦。」曹操也知先前那番訓教嚴苛了些,眼珠一轉,「少時老夫與諸位就在這台上飲宴,你帶一份酒食給你父親送過去吧。另外告訴他,這座台修得好,老夫甚是滿意,以後的工程還要多多倚仗他。」這就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丞相賜食,孩兒代父親謝過……」卞蘭再拜稽首施以大禮——其實都是親戚,即便他來句「謝謝姨丈!」誰又能挑他錯?可這小子偏要搞得繁文縟節。

曹操哭笑不得揚了揚手:「蘭兒啊,你可真不像你爹!瞎客套什麼,快去吧……諸位,咱們也就坐吧。」

那位什麼都管的騎都尉孔桂早張羅好了,天不亮就帶著趕著一幫幕府僕僮搬了几案來,搬上十丈高台,按聽政殿上的格局設擺妥當,甚至還有幾扇屏風。曹操當先入座,荀攸、國淵、崔琰、毛玠、徐宣等臣在西席落座;東面則是曹丕、曹彰、曹植、曹彪、曹玹、曹均、曹林、曹據、曹整等大小公子,以及曹真、曹休、曹泰、曹馥、夏侯尚、夏侯楙等親戚族侄,就連尹氏之子何晏、杜氏之子秦朗,這兩個「拖油瓶」都來了。大家一起舉酒齊敬丞相,曹操也笑而頷首,眾人又互敬一番這才飲下,哪知入口才覺淡而無味——原來是水!

曹操見大家一臉窘態,噗哧一笑:「哈哈,修建此台花費不少,不久又要南征,我等仕宦不宜奢侈,自今日起禁酒節糧以資軍戎。咱就以水代酒吧!」

大家愣了片刻,祭酒繁欽率先逢迎道:「丞相勤儉愛民實乃盛德,南征之際必然將士用命馬到功成,我看這水比酒好!請飲請飲!」他既挑頭說了好話,大家都得跟著說好,全都滿臉堆笑往肚裡灌涼水,心下卻道——耗費資財修了這麼奢侈的一座高台,卻在飲酒這種小事上做文章,真是捨本逐末。

其實他們也不盡了解曹操的心思,修建銅雀台固然是喜好所致,但也是曹操有意彰顯鄴城的文化地位,使之超越許都另樹一幟。這是關乎曹家地位的大事,故而一向勤儉的他卻不能在這方面省錢,無法開源只能節流。水過三巡菜過五味,忽聽四下響起悠揚的樂曲,眾人大駭舉目四望,卻見高台四下儘是亭榭秀木,哪裡有人奏樂?曹操也覺詫異:「桂兒啊,你安排樂工了嗎?」不知從何時起,曹操開始喚孔桂為「桂兒」,這稱呼既像是對子侄,又像是稱呼僕從,透著一股親近,但對於一個騎都尉來說卻有些不倫不類。

孔桂諂笑道:「今日登台之人儘是朝廷棟樑,豈能少了雅樂?小的特請祭酒杜夔帶他那幫弟子們來為丞相和列位大人助興。」杜夔非但是幕府祭酒,還在朝廷掛有參太樂署的頭銜。

按理說太樂是專供皇家之用,曹操擅自享用就是僭越,他卻毫不在意,左顧右盼:「杜公良來了?老夫為何不見?」

孔桂手指樓板:「台上格局有限,我把他們安排在下面一層了。」

眾人細聽,果然聲音源自腳下。那絲竹編鐘之音悠悠蕩蕩升起,還真是別有一番情趣,恐怕連歷代帝王都不曾這樣享受過。美景宜人雅樂綿長,也是水不醉人人自醉,曹操越發有了興緻。他打量著東席上的兒子們開了口:「為父雖生在公侯之家,少年時也曾頗遭變故,歷盡艱險方有今日之位。可你們這些孩子卻是天生有福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為父近些年東征西討在外用兵,也不曾督促你等習學。人言少小就當立志,未知你等平生有何志向?」

此言一出方才還嬉笑耳語的公子們立時收斂多了,各自拘謹,瞅著案上的菜肴不敢再言。曹操卻道:「你看你們,一提到正經事就都無言以對了。子文,你先說,你平生有何志願?」

曹丕一怔——我是長子,為何不先問我?

曹彰可不管那麼多,正攥著只雞腿大嚼,聽父親點到自己,大馬金刀站了起來:「孩兒願為將!」

曹操略一蹙眉:「汝不讀書而好弓馬,此匹夫之勇,何足貴乎?」

「讀書?」曹彰滿臉不屑,「大丈夫當學衛青、霍去病立功沙場,長驅數十萬眾,縱橫天下!何能作博士耶?」

這番話雖不中曹操心意,卻頗具豪氣:「嗯,你這麼想也不辱沒我曹家之名。不過你言道欲為將,可知為將者當如何?」

曹彰拍拍胸脯,厲聲答道:「披堅執銳,臨難不懼,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且不問你才智如何,單憑此論倒是有些為將的潛質。」曹丕卻心中暗笑——傻兄弟,就憑你這番話,將來的位子就沒你的份。

「坐坐坐。」曹操擺了擺手,「朱虎,你平生志向呢?」

朱虎是曹彪的小名,眾庶子之中他年紀較長,才智較高;不過他聞聽點到自己,還是有些忐忑,想了想才起身道:「孩兒年小德薄疏少才智,輔國為政有父親與幾位兄長。孩兒唯尊聖人教化,敬父以孝事兄以悌,恭謹守禮而已。」

曹彪這話看似消極,卻是老謀深算。他自知有曹丕、曹植在上,這位子不易落到自己頭上。而除去卞氏三子,最有希望的就是自己,實是最佳替補之人。所以來一個「敬父以孝事兄以悌」誰都不得罪,既表明毫無野心,又給自己留了後路,說不定將來幾個哥哥斗得不可開交,還能天上掉餡餅呢!這孩子面上敦厚,其實心機也不淺。

曹玹、曹均等庶子皆年近弱冠,歲長而無殊才,曹彪此言不啻為他們心頭所想,趕緊起身隨著道:「朱虎所論也是孩兒所思。」

曹操一陣點頭又一陣搖頭,只道:「恭謹守禮雖然不錯,但世事多舛,也未必能平安一生。」至於曹林、曹據、曹宇等子尚幼,還不懂什麼平生志願,索性也不再問了,唯獨隔過了曹丕、曹植。

曹丕自知先前的事還沒完,又見不問自己,心中正不自安,曹操卻又提議:「我平日觀你們文章,唯子桓、子建文采最佳。今日登台臨會,又有雅樂相伴,你們各作詩賦一首,與列位大人同歡。誰作得好,為父有賞。」

曹丕滿腹心事,哪有心思吟詩弄賦?可僕僮們可不管那麼多,立時撤去殘席,端來筆墨竹簡——看來是早預備好的。曹丕有意推脫,卻見父親滿臉不容回絕的神色,曹植已搦管在手文不加點寫起來,只得硬著頭皮也寫道:「建安十七年春遊西園,登銅雀台,命余兄弟並作。其詞曰……」只寫了這個小序便卡住了,急得冷汗直流。

群臣都感覺到曹操是故意考較二子才華,卻不便點破,有的先聊風雅,有的舉箸細嚼,有的斟「酒」自酌,卻都不由自主壓低聲音,好讓兩位公子靜靜思考。

不過片刻的工夫曹植揮筆而就,吹了吹墨跡,恭恭敬敬呈到父親面前;曹操口中默念,時而頷首時而微笑,卻沒有加以評論。曹丕更慌神了,眼見群臣都瞅著自己,趕緊強自思索,但也只搪塞了幾句就再也想不出來了,只得咬了咬牙,也把竹簡遞到父親案邊;曹操看罷也笑了,不過卻是冷笑。

「王仲宣、劉公幹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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