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冀州不穩,曹操怒責曹丕 世事不息

曹操靜靜仰卧在鶴鳴堂,灌下一碗李璫之煎的湯藥,又用冷水浸了頭,已不似方才那麼眩暈。趙氏與李氏一左一右跪在他身邊,一個給他擦拭水珠,一個為他梳頭。卞氏則一言不發抱著曹熊遠遠坐著,只是唉聲嘆氣——曹丕是她兒子,她也不好說什麼。趙氏、李氏都是聰明女子,眼睫毛都會哄人,跟著夫人過來能不明白是什麼道理?手底下伺候著曹操,嘴裡就念叨著曹丕的好,把這半年來曹丕如何禮待諸位夫人、如何照顧兄弟添油加醋述說了一遍。曹操在前堂被崔琰等勸解一番,在後堂又被兩位寵妾開導,火氣早消得差不多了,只是直勾勾望著卞氏。

卞氏明知丈夫心裡想什麼,卻故意不看他,輕輕拍著曹熊的背。曹操注視她良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當娘的,你說說你養的這幾個兒子哪個最好?」

卞氏隨口道:「誰最好啊……我看熊兒最好,不招災不惹禍,也不招你生氣,處處討人喜歡。」

曹操不禁苦笑:「你明白我問的是什麼,偏偏不肯說。你道熊兒最好,可這小病秧子能成就大事嗎?你呀,就是不肯為我想想。」

「我不為你想?」卞氏鼻子一酸,「你何嘗為我想過?他們哪個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我能說哪個好,哪個不好?這世上當娘的都一樣,只盼著兒子們和和睦睦,成不成大業都是你們男人的事。你要是真明白就不該問我,只當我是個啞巴好了……」話未說完眼淚已簌簌而下。卞氏也算個女中豪傑,當年曹操逃離洛陽舉事,她身處險地再苦再難都沒掉過一滴淚,如今卻被兒子的事愁成這樣,這世上的家事實比國事更難斷。

她這一哭曹操也不好再問了,捫心自問對卞氏他只有感激。生兒育女且不說,單是她對丁氏的照顧就夠叫曹操高看一眼了。雖說世間夫妻不說兩家話,但總有個誰虧欠誰,他這輩子對卞氏虧欠太多了,何必拿兒子們的事再招她煩呢?想至此只有黯然嘆息。

「喲喲喲,我的老姐姐,這是怎麼了?」卞秉一臉壞笑走進來,他有內親身份,丫鬟也不便拒之門外,「是不是這倆妹子伺候姐夫,您又打翻了醋罈子?」一席話說得趙氏、李氏不禁莞爾。

「去你的!」卞氏破涕為笑,「你也一把年紀的人了,嘴上還沒個把門的。難怪你姐夫不給你陞官,當你的別部司馬吧!」

曹操也被他們逗笑了,接茬道:「你們姐倆別假打架給旁人看,我已封了你們卞家為都鄉侯,能給我曹某人當內弟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若嫌俸祿少,你們偷偷把這府里的財貨弄到娘家去還不夠嗎?」這話雖是玩笑,卻也透著曹操的心思,他可不想外戚權柄過重。譬如兒子們的事,私下問問卞氏還可以,若是她們一家子攪和到其中,非亂了不可!

卞秉也算功勞赫赫,聽姐夫這般話語不免有些刺心。但自己畢竟是當和事佬來的,沒再糾纏下去,湊到榻邊訕笑道:「我的好丞相、好姐夫,說也說了鬧也鬧了,消消氣吧。您要是身子得勁出去瞅瞅,子桓領著十幾個小子都在外面跪著呢。眾臣也都候著,連總不露面的程昱都來了。董昭、袁渙剛從外地過來,不明白怎麼回事,也在外面等著呢。」

「唉……」曹操嘆口氣,兒子多了也麻煩,大的二十多,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袞、劉氏之子曹棘,都還不到十歲,且不論今天之事怨誰,當爹的有病,兒子們都在外面候著,臘月天再凍出病來豈不叫人難受?曹操的那點兒氣早扔到夜郎國去了。「叫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我誰也不怨。你替我告訴老大,叫他別多掛心,是他的錯我改日再找他,不是他的事……就算我今天急糊塗了吧。」他不好直接跟兒子道歉,有個知近的人傳話就妥當多了。

「好咧!」卞秉笑呵呵轉身邊去。

「慢著。」曹操又叫住他,「你把程昱請進來,袁渙、董昭也叫進來。還有……方才我在前面說了你幾句,你也別多心。過幾天你安排大夥到銅雀台逛逛,也算是給大家道道這半年多的辛苦。好歹也算打了場勝仗,別鬧得都不高興。」

「瞧您說的,見外了。」卞秉話雖這麼說,攤上這麼個喜怒無常的姐夫,提心弔膽半輩子還升不了官,是苦是樂他自己明白。有外臣進來,女眷就不能再呆了,卞氏抱起孩子,帶著兩個姬妾轉過屏風去了。不多時程昱三人進來,都向曹操探問病情。

「無礙了,你們坐吧。」曹操坐起身來,一把拉住程昱手腕,讓他坐在自己身邊,「這次平亂勞你費心了。」

程昱卻道:「老邁無能徒給公子添麻煩,幫倒忙還差不多。」

「是嗎?」曹操燦然一笑沉吟道:「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

程昱彷彿被錐子扎了一下,他做夢也想不到,兩個人私下裡說的話竟已被曹操得知。轉念一想也不奇怪,趙達、盧洪之流遍布朝野,處處耳目什麼事他會不知道?跟自己兒子尚要動此心機,實在可怖!想至此程昱忙要跪倒請罪,手腕卻被曹操牢牢攥住,動彈不得,只得低頭道:「在下一時糊塗胡言亂語,望丞相恕罪。」

曹操搖頭道:「你為我父子著想,老夫感激您還來不及,怎麼能說是罪過呢?別看你是個打仗的,卻不僅僅明于軍計,也很善於處人父子之間啊。」

程昱聽這話有點兒沒底,倉皇道:「多謝丞相不計末將之過,在下日後必定慎言。」豈止是慎言,他已暗下決心,日後再不敢管他們爺倆的事了。

曹操卻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不過我要考較兒子,你出言指點又豈算他的好處?現在看來子倒是肯為父隱,反是我這當爹的氣量小了。」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程昱又能說什麼呢?有些事真的不是越明白越好。

曹操撫著他的背感嘆道:「昔日兗州之敗,若不是有你,老夫焉能有今日?似你這等共患難的老兄弟,莫說沒有錯處,即便有錯老夫也不會加罪。」

「多謝丞相成全。」程昱知其意有所指,曹操所說的錯處絕非指曹丕之事,而是他自請歸隱。雖然程昱上了些年紀,可還沒到不能從軍打仗的地步,至於養病更是彌天大謊,上好的燒酒他還能喝兩壇呢!他前番以送親為名與荀彧相會,在許都停留數日,本想勸荀彧罷手,結果未見成效。曹操要奪漢室天下,荀彧要保劉氏天子,眼瞅著兩人漸行漸遠,只怕早晚撕破臉。到時候像他這樣有威望的老資格、老將軍如何處於其間?若有一日曹操逼他表態,違拗曹操自取其禍,逆來順受又怎麼對得起荀令君?難道也要受荀軍師那等罪?故而程昱急流勇退,乾脆把權一交回家裝糊塗。

現在看來糊塗沒裝徹底,只因與曹丕多說幾句話暴露了精明,以後更要夾著尾巴做人了。曹操知他所思所想,可畢竟是隨自己創業的功臣,人家一心要撇清,又能把人家怎麼樣?又撫慰了幾句便叫卞秉攙他出去了。

袁渙與董昭剛到鄴城就趕上這麼件事。董昭是去許都為曹操跑魏郡增縣之事,袁渙卻是從家鄉陳郡而來。他久歷地方之職,堪稱一代循吏,敦行教化表彰孝節,深得百姓擁戴。曹操特意把他任命為家鄉譙縣的父母官,監管屯田之事,但幾年前鬧瘟疫,袁渙不幸感染,回鄉養了兩年多病才好,瘦得都快皮包骨頭了,如今回到鄴城是入府待職的。

曹操正為冀州之叛煩心,見他回來如逢甘露:「曜卿來的正是時候,大病初癒不要出去為官了,就在幕府補個祭酒之位吧。」

「全憑丞相安排。」袁渙起身施禮顯得很費勁,似乎氣力還沒恢複,二次落座下意識撫了撫胸口,沉吟道,「半路聽聞冀州出了點兒亂子,恐是更易田賦所致吧?」這就是聰明人,知道曹操想的是什麼,把事情揣摩清楚來的。

「確如你所言。」曹操投來一股欣賞的目光,「老夫當年為安黎庶降低賦稅,每畝地僅取賦四升,又扼豪強兼并,本以為大可收冀州百姓之心。哪知人心不足,如今添了花錢的地方,剛上調一些就惹得豪族、農戶都來造我的反。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想起來頗令老夫傷心。」

袁渙顯然不同意這種論調,心不在焉整理著衣襟,等曹操發完牢騷才道:「丞相所言固然有理,但卻似管中窺豹未能中的。」

「哦?」曹操沒想到他會這麼評價自己,不禁蹙眉。

「屬下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方今狼煙未熄,無一歲不動兵戎,農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或在官署或充兵卒,其餘能耕者不過百畝,所出僅是溫飽。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貢官府,給徭役,地方縣寺連燒的柴都是百姓供的。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嚴寒,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難免鄉里嫁娶送往迎來,弔喪問疾,養孤贍老皆在其中……百姓言『離亂人不及太平犬』,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服不盡的役,畝取四升固然很低,但只要這仗打不完,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啊!」

曹操並不否認他所言,卻道:「並非老夫給百姓點兒實惠就洋洋自誇,這世道便是如此。寧要短痛不要長痛,我東征西討還不是為了早日安定天下?誠如你所言,畝取四升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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