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戰敗總結,曹操追悔莫及 收拾殘局

曹操在合肥心不在焉忙了幾個月,轉眼又已入冬。他思考再三,還是懷著矛盾的心情回到譙縣過冬。不願意來是因為曹沖死在這裡,又要面對兒子夭折的地方;不得不來是因為將士疲憊,實在難以跋涉到河北。譙縣是曹操家鄉,也是大批親信將校的家鄉,到家過冬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曹仁退守襄陽之後,敵人果然不再追擊,但這並不意味著結束。孫劉兩家開始分享成果,在魯肅斡旋下,孫權竟把二十齣頭的妹妹嫁與年近半百的劉備,兩家結成郎舅之親,而且孫權還把荊州沿江諸縣「借」給劉備屯軍。曹操最痛恨的「大耳賊」竟成了這場戰爭的最大受益者。之後孫權又自命周瑜為偏將軍、領南郡太守,程普為江夏太守,徹底將曹操這個大漢丞相視若無物。不過程普雖為江夏太守,卻只能管江夏郡江南的那部分,江北的大部分地盤還是劉琦暫領江夏太守,治所仍在西陵縣。曹操當然也不甘示弱,在更北的石陽建立治所,讓朝廷明發詔書,任命文聘為江夏太守。區區一郡竟蹦出三個郡守,都說自己是正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荊州江北之地,曹操只能睜一眼閉一眼,江南之地更是無力染指。劉備撤退南下後,第一件事就是搶佔江南四郡。這四個郡實力薄弱,又失去與中原的聯繫,皆成待宰羔羊。長沙太守韓玄、武陵太守金旋雙雙被殺,曹操本欲升賞他們,沒想到反倒把他們害死了。零陵太守劉度、桂陽太守趙範本就是劉表麾下,這倆人索性破罐子破摔,當初怎麼降的曹操,這次就怎麼降劉備,四郡全部喪失。至於臨危受命的劉巴,根本掌握不了局面,被人家趕得東逃西竄,後來斷了音訊,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袁術舊部的叛亂被平定了,這仗打得還算漂亮,尤其是天柱山之戰。天柱山地勢險要,高峻二十餘里,只有一條蜿蜒狹窄的山道,張遼親自率兵硬闖,浴血奮戰真拿下了山頭,斬殺吳蘭、梅成,雷薄喪於亂軍之中。剩下廬江反賊雷敘,獨木難支,被夏侯淵打得四處逃竄,最後跑去投靠劉備了。為了提升士氣振奮人心,曹操對張遼格外嘉獎,將他的封邑翻了一倍,並授予假節之權。可這樣的平叛勝利,又有什麼可慶幸的?失敗的陰影很難走出,實力受損更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恢複……

無眠之夜曹操悶坐寢室,心情依舊煩亂。即便如張范所言,與民休息,與兵休息,但還有些事必須要做,他不但要撫慰將士,更要給朝廷一個交待。此刻他眼前放著口大箱子,裡面裝滿了詩文、書信、表章——這都是誅殺孔融滿門從府里抄沒的。御史大夫郗慮遵從曹操授意上書彈劾,處死孔融暴屍許都城門,卻被太醫令脂習盜去,不知藏於何處,現在該了結這一案了。如今這個案子已不單是曹操與孔融個人恩怨的問題,這個節骨眼上,曹操急需利用這件事挽回自己的聲譽。

董昭滿麵灰土侍立一旁——他本留守許都,聞知王師敗績便趕往許都恭候,卻接到指示,曹操在家鄉屯兵過冬,叫他提孔融所遺文書,連同犯官脂習一同押赴譙縣。董昭到許都腳跟都沒站穩,又星夜兼程趕往譙縣,這日天黑時分才到,連口水都沒喝就來複命。

曹操看著這滿滿一箱子書簡,既好奇又為難,實不知該從哪一卷看起。董昭便從繁雜的簡冊中挑出一份遞過來:「這是他的臨終詩,是獄卒抄錄下來的。」

「臨死還有這等閒情逸緻?」曹操實在無法理解,品讀起來。

看完這首詩曹操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孔融到死都不明白自己失誤在何處,還僅僅停留在「言多令事敗」「讒邪害公正」的層面,對曹氏代漢的企圖隻字不提,是他太單純,還是根本對曹操不屑一顧呢?而他面對死亡又那麼坦然,「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沒有悲苦憤恨,有的只是慷慨。

曹操扔下這首詩,信手在箱子里翻找,發現許多是抄錄的書信,給王修的、給邴原的、給張紘的,其中辭句頗令人感慨:「曹公輔政,思賢並立。策書屢下,殷勤款至。」「余嘉乃勛,應乃懿德,用升璽於王庭,其可辭乎?」「根矩(邴原,字根矩),根矩,可以來矣!」十幾年間,孔融一直在為朝廷招賢納士,這也等於幫曹操。應當承認孔融在清流中名望比曹操高得多,有不少人是看著孔融的面子才到許都的。費盡心力最後卻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與卸磨殺驢何異?曹操原以為天下將定,孔融沒有利用價值了,沒想到吃了這麼慘痛的一場敗仗。孔融死了,以後誰還能幫他網羅名士?誰還敢來?

曹操不住捏著眉頭,越發覺得處死孔融過於草率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外面傳來曹純的稟奏聲:「主公,兩位公子求見。」說罷不等曹操發話,推開門讓他們進來——曹丕、曹植各捧著一個食盒湊到他面前:「父親辛勞至夜保重身體,進些東西吧。」

「嗯。」曹操沒精打采地看著他們,「我吃不下!」

曹丕滿面春風奉上食盒:「這鮑羹是孩子吩咐庖人做的,天冷夜深,喝完早些歇息吧。」

曹植手捧的東西卻不一樣:「孩兒與身邊的僕僮親手做的嬌耳,裡面是羊肉,最能驅寒。」

曹操看著這兩樣不同的膳食,又抬頭看看兩個兒子——滿臉恭順,不卑不亢,自從曹沖死後日日來身邊侍奉,時時刻刻這麼殷勤,難道真的僅僅是父子天性?

「放到一邊,等我想吃的時候再用吧……你們出去。」

兩位公子都說著溫存的話:「父親多多保重身體,孩兒見父親日漸消瘦,心中實是……」

「為父有事,你們快出去吧。」曹操又揚了揚手。

曹丕、曹植不敢多言,施禮退了出去。曹操看著倆兒子的背影,總覺得他們在偷笑,曹沖之死固然是命運使然,可他們的機會也隨之到來了,難道弟弟的死對他們而言不是件好事嗎?

其實何止曹操,連董昭、曹純都在忐忑——曹沖死了,輪到他倆出頭了,一個身居長子,一個才華橫溢,各有一幫親信朋友,兩人要是爭起來,恐怕整個朝廷的人都要考慮前程各自擇主,一場奪嫡之戰似乎已經開始了。

曹操這會兒不敢多想,也沒心情去想,努力排遣著心頭憂慮,繼續翻弄遺物,不經意間發現幾份卷冊間夾著一張薄薄的絹帛。董昭一見此絹劈手搶過:「此物與丞相無礙。」

素來謹小慎微的董昭竟敢從他手裡搶東西,曹操更覺詫異:「你看過了?那是什麼?拿來……」

董昭強笑道:「不過是首詩,不看也罷。」

「拿來!」

「丞相不必看了。」

「拿來!」

眼見曹操目露凶光,董昭還是膽怯了,戰戰兢兢遞迴他手裡,卻喃喃道:「前些年孔融侍妾產下一子,恰逢他隨客遠行,那孩子未足周年就死了,孔融連面都沒見著,給兒子寫的悼亡詩……您別看了。」

曹操本已恚怒,聽他解釋才知也是一番好意,淡淡道:「你怕我見詩生情?我還沒那麼脆弱……」說罷展開就讀。

「孤魂游窮暮,飄搖安所依……俯仰內傷心,不覺淚沾衣……」曹操默念著這兩句,不知不覺竟出了神,「沖兒……我苦命的兒啊……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霎時間,曹操被這首詩擊倒了。此時此刻,他不再是當朝丞相,就是世間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雖然他殺了孔融,但孔融卻沒有敗,眼前這首詩彷彿化作一把利刃,刺進他的軟肋,狠狠剜他的心。曹操可以踐踏孔融的生命,卻不能泯滅桀驁不馴的精神,更不能抹殺孔融的絕代文采。落敗的是曹操自己,敗得體無完膚泣涕橫流。想至此處,不覺淚濕衣襟。

董昭與曹純眼睜睜看他哭兒子,不知此等家事該如何勸解。曹操泣涕多時拭去眼淚,把那絹帛往箱子里一丟,順手將箱蓋狠狠扣上,莫說再往下看,連這箱子都不敢再碰一下了:「把脂習帶過來。」

不多時太醫令脂習就被士兵推搡進來。脂習表字元升,年近六旬,靈帝中平年間入仕,雖然官職不大,也算老臣了。此刻他披頭散髮,身披枷鎖,這副架勢從許都解到譙縣,早累得一瘸一拐,但精神還算不錯——盧洪倒是謹遵曹操之命,好吃好喝供著,也沒動刑,就等著讓曹操親自折磨呢。

可曹操的想法已經變了:「赦他的罪,鬆綁吧!」

曹純親自動手,為脂習解開綁繩,卸掉枷鎖。這玩意十好幾斤,就是不動刑,戴上也夠受的,脖子肩膀都是一條條血印。他重獲自由卻不謝恩,撲倒在地號啕大哭:「丞相!孔文舉冤枉!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您一再廣求賢才,豈能因言而置人於死地?冤啊……嗚嗚嗚……」

曹操只是木然點頭:「一令逆,則百令失。一惡施,則百惡結。老夫……」孔融殺錯了,華佗殺錯了,許攸也殺錯了,這幾年犯的錯還數得過來嗎?曹操俯身摸著脂習傷痕纍纍的肩頭,「元升,你是個重情重義慷慨之人,難怪孔文舉視你為知己。委屈你了。」

脂習聞聽此言越發唏噓——孔融蒙冤之際,多少自詡漢室忠臣的朝廷大員緘口不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