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步步驚心華容道 遊說周瑜

求神求鬼終究於事無濟,李璫之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曹沖還是夭亡了。幾個月前曹操那可怖的幻想竟變成了現實,那具弱小無助的軀體似乎命中注定一般躺到了棺槨里,終年只有十三歲。

往者已矣,曹操還得強忍悲痛處理焦頭爛額的戰事,這場可惱的戰爭還未結束,周瑜、劉備的先鋒部隊已至江陵,與曹仁、曹洪展開廝殺;孫權大軍依舊圍困合肥;袁術舊部的大叛亂還在蔓延。曹操又調臧霸率青州部南下助戰,任命夏侯淵為領軍將軍,代替自己率領還能勉強作戰的士兵前往廬江平叛,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赤壁之敗喪師數萬,尤其自荊州接收的軍隊幾乎盡數失去,那些逃散未死的北方部眾或至襄陽,或至當陽,或者直接逃到譙縣,大都零零散散失去建制。要把這些殘兵敗將聚集起來,補給輜重重新編製還需一段時日,這必須耐心等待。

或許是命運故意捉弄,恰在此時,有一位曹操徵辟多年想要一睹真容的老賢士來到他面前——河內張范。

張范,字公儀,出身公侯世家,其祖父張歆曾任司徒,其父張延也曾在先朝擔任校尉,被宦官構陷而死。張范與父祖兩代不同,年近古稀卻從未當過官,以恬靜樂道,樂善好施著稱,尤其是他早年拒不肯與袁氏一族結親,更令曹操高看一眼。曹操想召見張范已將近十年,卻始終不能如願。當初曹操收復河內,張范偏偏在揚州避難;平定河北時再次徵辟,張范又在北上途中染病,停留在廣陵,只好派其弟張承代替自己拜謁曹操。張范畢竟年事已高,養了一年多的病,好不容易要啟程趕往許都,他家的子侄又被山賊擒獲了,張范親往賊穴,又是遊說又是懇求,總算要回了子侄。原以為可以放心登程了,沒想到途經揚州又趕上了叛亂,這次老人家毅然決定,冒著戰亂之險直接來沛國見曹操。經過這麼多挫折變故,兩人終於見了面,這可真是亂世之中的一樁奇聞。

曹操當即拜張范為議郎、參丞相軍事,不過對他而言,這場會面頗有些諷刺意味。他原以為自己可以功成名就風風光光,以救世主的姿態傲然接見這位老先生,沒想到張范會在他最狼狽、最悲慘的時候到來。身為當朝丞相本應關照這位鄉野之士,沒想到事情顛倒,反倒成了一位積古的老人特意跑來安慰一個失敗者。

「傳說唐堯之際洪水泛濫,全賴大禹治水解民倒懸,也因而奠定了夏氏基業。為規劃地域考課田頃,大禹將天下之地按土壤之別劃為九州……」張范斜靠在一張几案邊,邊說話邊把玩著手中的拐杖。這位老人瘦骨嶙峋,穿著粗布的長衫,臉上皺紋堆壘,修長的銀髯似雪一樣潔白,講起話來慢慢悠悠,頗似深邃的智者;在張范身邊還侍立著一位三十多歲的文士,乃是名揚江淮的蔣幹蔣子翼,他是聽說張范要去沛國,特意趕來陪同侍奉老人家的。

張范緩緩地講,蔣幹洗耳恭聽,曹操卻耷拉眼皮有些心不在焉。他喘著粗氣靠在几案的另一邊,也在聽張范說教,不過心裡想得更多的還是戰事,以及剛死去的兒子。不知何時起,他竟把這兩件事連在了一起,彷彿是赤壁戰敗導致了曹沖的夭亡,他陷入了急切的報仇慾望中,久久不能自拔,而複發的頭風病更使他日夜煎熬,精神恍惚。張范早就把這位落魄丞相的一舉一動瞧得清清楚楚,卻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這九州之中以揚州最為貧瘠,卑濕水熱土壤泥濘,所以被定為下下等。昔高祖與項羽爭天下,垓下之戰項羽落敗,自稱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於江畔。固然是他弒殺義帝,子弟兵喪盡,有愧江東之民,還在於江東並無多大實力。古人言吳越爭霸,闔閭、勾踐何等英雄,其實也不過數千人馬輾轉為戰,遠不及中原霸主,最終不過一時之傑。想那楚國也算泱泱大國,春秋都城在郢,漢初都於下邳,吳國之都乃在廣陵,皆處江北。直至淮南王劉安擊南海國之時,渡過大江尚未遇敵,病死者過半,皆因貧瘠濕熱山越縱橫,至於百姓耕種鋤刨更是所出無幾。那時江東根本就沒有一爭天下的本錢,也從未聽說有人曾於江上征戰。」

曹操聽到這裡倏然抬起頭來。他原本以為這位老先生談什麼玄而又玄的道理,可漸漸話歸正題,論的是江東之事,才漸漸感到他的話可能與自己的失敗息息相關。

張范見他換了一種眼神望著自己,欣然一笑,接著道:「到王莽篡國之時,中原動蕩百姓多遷於江東,才廣為闢田開荒。至孝景皇帝時,廬江太守王景修復芍陂,灌田萬頃。孝順皇帝時,會稽太守馬臻始利鏡湖,再辟良田九千餘頃,從此由會稽郡地界中分出吳郡,江東之地才開始有些興盛,細算起來這不過是近幾十年間的事。」

曹操久久無法解開的心結恰恰在此:「誠如先生所言,我始終不明白,既然江東未為富庶強大,我發十萬餘大軍臨於江表,孫權小兒何敢抗拒不降?」

「老朽要告訴丞相的恰恰在此。」張范嘆息一聲,「我前些年南下避難也曾到過江東,親眼目睹了孫氏之治。孫策雖以兵戎起家,然指掌江東之後折節下士,勵精圖治,遷江淮之人以充民戶,奪山越之土以開耕稼。孫權繼位以來更是效仿中原施行屯田,囤積倉廩以備征戰。張昭、張紘之流,江東人望所在,高潔之士無不影從;程普、黃蓋之輩,披肝瀝膽忠誠無二;那周公瑾可堪文武雙全人中之傑。雄睿之主居其上,忠勇之吏充其下,田畝日增資財日盛。今日江東早不是當年的荒蠻之地啦!」

若是先前有人說這種話,曹操必會將其痛斥一頓,可現在聽來卻只能接受了。他是低估了江東的勢力,在他印象中江東還是卑濕水熱土地貧瘠,卻不知人家勵精圖治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有這樣的實力當然要橫下心來搏鬥。曹操似乎明白一些了,但他仍不願意接受失敗的命運,森然道:「即便江東已強,老夫坐擁北方諸州之大,關西眾將聞風歸順,遼東、鮮卑朝覲不絕,西蜀劉璋遣使奉貢,以天下之大獨對江東,難道還不足以取勝嗎?」

張范並不反駁,轉而道:「丞相自攻戰河北以來歲歲征伐,三年前定青州,兩年前遠涉塞外,回軍之際未加休整又練水戰,去歲先奪荊襄又圖江東,三軍將士難免疲憊,因此才會助長惡疾。古人云『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為國者亦當與民休息,與兵休息,所謂『善為國者,馭民如父母之愛子』。」

這些道理曹操也懂,卻絲毫聽不進去,此刻他腦子裡充盈著偏激與仇恨,時至今日戰爭已不僅是統一天下的問題,曹操更想挽回失去的名聲和威望——曹孟德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不敗的,怎麼可能輸?怎麼可能有人敢不服?他猛然站了起來,一邊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一邊踱來踱去。

張范瞧出他心浮氣躁,但還是接著勸說:「老朽懇請丞相以天下為重,休養生息造福吏民,兵戎之事不可急於求成。」

曹操現在心裡就是一個「急」字,怎聽得進良言?只道:「先生見教的是,不過天下未定,此時休息,天下何日方能一統?我還要召集人馬再次興兵。赤壁雖挫尚有敗軍,若聚攏余部再募新兵,仍可得數萬之眾,我就不信區區江東之地這麼難打!孫權不是在合肥么,老夫要率兵前去較量,倘若得勝便可順淮水而下再圖江東!」

張范與蔣幹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曹操陷入窮兵黷武的怪圈裡,簡直有些不可理喻了。

「子翼!」曹操忽然又把矛頭指向蔣幹。

「諾。」蔣幹先前也曾求仕途之路,夢想宣揚教化輔佐聖主,但身處亂世心灰意冷,如今只想做個閉門讀書之人,其實已算不得曹操屬下,可聽到那嚴厲的呼喚,還是不由自主屈身答應。

「聽說你與周瑜相識有舊,可是真的?」

蔣幹的心都快蹦出來了,搞不清曹操究竟有何居心,又不敢欺瞞,只好如實回奏:「在下昔日遊學江淮,是曾與公瑾相交。」

「好,我想派你去見見他,勸他投降。」

什麼?蔣幹以為自己聽錯了——打贏了勸人投降還差不多,你打輸了,又憑什麼去勸降人家?

曹操卻煞有介事:「你就以朋友的身份去見見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不要再行無益之事。以區區江東抗拒中原,早晚是會落敗的。老夫覺他是個人才,不忍他功名未遂,只要他肯北上投誠,日後必定不失封侯之位。孫權所恃不過周瑜知兵,若周瑜肯降,江東必定納土。至於大耳賊,勢單力孤一戰可定矣!」

蔣幹實在有些為難,這件事根本無需考慮,去了只能自取其辱。他趕緊跪倒在地:「在下無能,恐不能當此重任。」

曹操毫不通融:「此事成敗與否老夫必不加罪,你但去無妨。」

「非是在下畏難,實是知曉公謹其人,必不肯屈膝於敵。請丞相收回成命。」

「你不肯奉命嗎?」曹操通紅的眼睛已漸漸冒出火光。

蔣幹嚇壞了,情知再不應允禍不旋踵,忙道:「我去!不過……」

「去就好!」曹操一甩衣袖,根本不聽他再說什麼,「我料周瑜也是識時務之人,自會權衡輕重。天下一統戰亂自解,這也是為了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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