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步步驚心華容道 迷途逶迤

曹操敗軍上溯長江而逃,本欲回歸江陵,可這一路越走越害怕,水師全軍覆沒,長江水道已被敵人控制,倘若周瑜的船隊大舉追來,恐再不能倖免。行至巴丘一帶,曹操下令登岸,將所有船隻燒毀,由陸路繼續向北撤退。他這個決定本是為了安全著想,沒想到卻讓全軍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轉眼已到大寒時節,天地間一派寒荒陰霾之氣。自巴丘到江陵,江北之地儘是連綿不盡的沼澤密林。可惱的東南風不見了,但又墜入了無邊無延的陰冷之中,彷彿要把人凍成冰坨子。杳無人跡的沼澤地布滿了枯枝爛葉荒草爛泥,被嚴冬凍結出一層冰殼,就像瘡癤般令人噁心。只要一腳踩上去,就滑溜溜往下陷,半天拔不出腿來;一人多高的枯樹林綿綿延延沒有盡頭,嶙峋的怪石如魑魅魍魎,散發著詭異的氣息;一連數日都是陰天,根本瞧不見半點兒陽光,有時還會飄幾片細碎的雪花,灰濛濛的濃雲積滿天空,一動也不動,彷彿隨時準備壓下來;還有那整日不散的大霧,瀰瀰漫漫渺如紗帳,把沼澤、密林、水塘、泥潭都籠罩在其中,渾渾噩噩辨不清方向,連禽獸鳥兒都瞧不見。

曹操在這片茫茫沼澤中輾轉了好幾天,莫說離開密林,連去江陵的路都尋不到,敗軍倒是陸續趕上,卻像一群沒頭蒼蠅,東南西北一通亂撞,就是走不出這片地區。到了這裡連文聘也毫無辦法,據他所說,這就是著名的雲夢大澤,屬於春秋時楚王遊獵之地。曹操記得司馬相如《子虛賦》中描寫此地「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身臨其境才知文學與現實的差距。雲夢澤方圓九百里,東到江夏,西過江陵,北到安陸,南緣長江,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山林沼澤縱橫交織,就是荊州本土人也不敢在這個季節貿然涉足。

周瑜是否快追到,七軍何時來援助,散佚的人馬流落何方,這些曹操連想都不敢想,眼下最嚴重的危機是傷病和缺糧。自交戰伊始瘟疫就是大問題,如今兵敗逃亡,在這陰冷潮濕的沼澤密林里一折騰,染病的人更多了。現在他身邊已集結了兩萬殘兵敗將,其中感染疾病的就小一半,每天都有士兵死在這荒僻野地里。糧食問題更嚴峻,離開烏林幾乎把所有糧草都扔給了敵人,士兵身上不過是四五天的口糧,即便再省也吃完了,寒冬時節又不能采野果,無奈之下只能殺馬。

曹操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神情獃滯地望著士兵殺馬——閻柔費盡心機在幽州馴養的好馬,沒用在疆場上,倒填了肚子,暴殄天物啊。可是不吃它又吃什麼?吃人?且不論人倫之道,都是身患疫病的兵,敢吃嗎?今天算是填飽了肚子,可明天又吃什麼?

「父親,快吃吧。」曹丕舉著一塊剛烤好的馬肉湊到他身邊,這位大公子如今也沒了平日的貴氣,和士兵們一起摸爬滾打,一身白狐皮的裘衣都滾得跟地皮一個顏色。

馬肉並不好吃,沒有調料烹飪,又干又澀,還有一股酸臭之味,曹操嚼了兩口便覺噁心,乾嘔了兩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丞相,喝口水吧。」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雙手捧著一支水袋遞到曹操面前。他的名字叫竇輔,乃是先朝大將軍竇武的孫子,身世頗為傳奇,流落荊州為吏,前不久剛被曹操辟用。這些天他時刻不離左右,與曹丕一起伺候曹操的飲食。

曹操接過水袋,不禁詫異:「嗯?怎麼是熱的?」

竇輔憨然道:「這是我剛剛煮好的開水。」

逃亡之際鍋灶都沒帶出來,如何做開水?曹操正不解,卻見竇輔自背後解下個小包袱,裡面是一個燒得焦黑的兜鍪——原來他把兜鍪刷得乾乾淨淨,用它盛水在火上燒。

曹操感慨不已:「你真是細心周到,等走出這片山林,老夫必定重用你!」幾口熱水送下,曹操渾身暖洋洋的,又嚼起了馬肉,正覺有了些滋味,忽聽有人高喊道:「風!起大風了!」緊接著周匝士兵都歡呼起來,真比打了勝仗還高興。

颳風並不新鮮,可要看什麼時候刮。曹軍被困雲夢大澤好幾日,始終是陰冷無風的天氣,又沒有太陽,所以才辨不清東南西北,現在起了大風,不啻來了支援軍,要引領曹軍走出困境。曹操把吃了一半的肉都扔了,抓起一根枯枝當拐杖,迎風走去:「東北!這方向是東北,一定能到江陵!」

風不來則已,一來還真不小,吹得眾人衣衫飄揚。不過曹軍上下都很興奮,曹操父子當先引路,荀攸、桓階、溫恢等互相攙扶,士兵們一霎時也彷彿來了精神,所有人都跟著往東北走去。可是沒走多遠,忽聽頭上一個悶雷,風漸漸停了,緊跟著牛毛細雨簌簌而落。士兵們先是一陣呆立,緊跟著唏噓聲起,所有人都哭了。

曹操剛燃起的一點兒希望之火就這樣被滅了,矗立在冰雨之中,心情跌落到谷底——風沒有了,又下起寒雨,糧食吃光了,馬也即將殺盡,莫非天亡我也?

可就在這時,有人擦去眼淚高聲喊嚷:「那邊好像有人!」

曹操第一個感覺是周瑜的兵馬追到了,眼下他這支敗軍毫無戰鬥力可言,遇到敵人便是死。曹操甚至覺得有些欣慰,死在敵人刀下總比困死在林子里強。曹純、韓浩、鄧展都抽出兵刃護在曹操周圍,就連身負重傷時而暈厥的史渙也拄著刀湊過來。

雨一起霧就散了,幽深的樹林瞧得挺清楚,但見右前方的樹木在搖晃,傳來沙沙響動,看那松濤陣陣,顯然不是百八十人的小隊伍。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望著那裡,也不知是等待搏殺還是最後解脫。

似乎過了很久,有一人騎著馬出現在曹軍面前,此人五十多歲,雖然衣衫破爛卻還算乾淨,頭上甚至還戴著峨冠。曹操驚異地叫出了一聲:「蒯異度!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蒯越比他更吃驚:「丞相!您還沒到江陵?」既而撥馬大呼,「大家快來啊!丞相在這裡!」不多時,一大群人從林子深處陸續走來,有王粲、傅巽等荊州僚屬,將軍張憙,連重病在身的蔡瑁躺在車上也被推了過來,還有千餘名士兵。這支部隊兵刃鎧甲齊整,都背著鼓鼓囊囊的乾糧袋,甚至還有幾車糧草和軍帳。

原來周瑜縱火之夜,蒯越等一干荊州屬僚留守中軍營,聞聽寨中大亂,出外觀看但見江畔火光衝天,還以為曹操已經撤了,遂湧出北門準備逃跑,恰與後營張憙所部一千多人相遇。他們這幫人大多熟悉荊州地理,便自告奮勇為張憙充當嚮導,不循沿江之路,而是北上入山,從隱秘的小路而逃。他們走的路安全隱蔽,卻蜿蜒曲折,本應落在後面,但曹操被困雲夢耽誤了時日,故而巧遇。

蒯越聽曹操說明困境不禁一笑:「丞相無需憂慮,屬下精熟此間道路,常與荊楚之士暢遊雲夢。此處往北……」

「哪裡是北?」這位大丞相正找不著北呢。

「便是您來的那邊。」

曹操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南轅北轍了。

蒯越伸手指去:「一直下去涉過一片沼澤有條狹窄古道,可直通華容縣,因為年代久遠已被泥淖覆蓋,不過我還是識得的。其實現在不過是時氣不好,若逢陽春盛夏,風景宜人適於漁獵,有機會我再帶您來……」

曹操連連搖頭——這輩子絕不再來了。

曹丕也覺慶幸:「蒯大人,既然遇到您,先別忙著走了。我們的士兵已經斷炊,若有餘糧先分給大家,再支起帳篷睡上一大覺,養足精神才好趕路。」

「糧食帳篷倒都有,不過咱們可耽誤不得。」蒯越的表情凝重起來,「昨天我們的斥候稟報,東面方向有劉備的人馬出沒。」

「什麼?劉備的人馬?」曹操驚詫不已。

「這一路我聽鄉人傳言,劉備與周瑜合兵之際預留了兩千精銳。周瑜縱火之夜,他率領這支部隊涉過漢水,想從陸路襲擊我軍,想必現在已追到雲夢澤了。我們也是緊趕慢趕,想儘快離開這裡。」

曹操預料會被敵人追擊,可沒想到劉備會比周瑜來得還快,暗罵大耳賊坐收漁利老奸巨猾,如今敗軍無抵抗之力,碰上就完了。他立刻發話:「事不宜遲馬上趕路,叫士兵抓些乾糧,邊吃邊走!」

緊張的逃亡又開始了,所幸這次有熟知地理的蒯越帶路,沿途順利了不少。曹操這幾天也疲乏了,曹丕、竇輔乾脆把他攙到蔡瑁病卧的平板車上,叫士兵推著他二人走。

蔡瑁自那日無意間目睹曹操害死許攸,一直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這一路雖然食水不缺,但畢竟在密林穿行受了瘴氣,臉色蒼白,眼窩都凹下去了。曹操瞧著他這慘模樣,不住安慰:「你再忍忍,等回到江陵好好養病。」

蔡瑁深悔未把東南風之事及時告知,心中滿是自責:「你將水軍託付於我……我未能多加留心,實在有愧。」說雖這麼說,他卻仰卧在那裡,始終不敢正眼瞧曹操一眼,唯恐看上一眼,就會把那些恐怖的情景憶起。

曹操撫著他胸口,嘆道:「你突然染病,未能盡職也是人之常情。沒關係,咱們是老朋友嘛。」

殊不知蔡瑁的心病比身病更重,最怕就是這「老朋友」三個字。聞聽此語不禁顫抖起來,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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