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布奇兵,周瑜的苦肉計 橫槊賦詩

黃蓋獻書投降是十分機密之事,曹操僅向身邊幾人透露了這一內幕,至於普通將校根本就不知情。可是大家都察覺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動不動就吟唱詩篇,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站在江邊手舞足蹈。那些疾病纏身的士兵見此情景有了盼頭,這場戰爭應該快要結束了吧。

轉眼將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開始了,或許還真是老天庇護,先前鬧得厲害的傷寒竟然漸漸控制住了,雖然還有數千人病卧營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終究沒有進一步擴大,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吧。不過隨著天氣漸冷,長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烏林屯軍以來江水後縮了好幾丈,所有船隻都要挪移,防止擱淺江灘,旱寨也得隨著前推,重新部署崗哨。將士拔營起寨忙得不亦樂乎,曹操卻興緻不減,竟然考慮起冬至慶典的問題來了。

依照禮制規定,冬至前後君子安身養體,朝廷百官輟朝不聽政,演八佾之舞,奏黃鐘之樂,祭祀祖先陵寢。不過身在軍中,這一切都要從簡。但曹操心情甚好,堅持要舉行一場宴會。這可把荀攸、蒯越嚇壞了——將帥聚飲,萬一敵人突襲怎麼辦?苦苦力諫,還是拗不過曹操,最後經過商討,把宴會地點從中軍帳移到主帥樓船,又加派十幾艘戰船巡江戒備,這才算定下來。

當日天氣晴朗風平浪靜,曹操特意換了身簇新的鎧甲,於傍晚時分登上了主帥樓船,所有參謀掾屬盡來赴會,陸寨將領也來了不少。這座樓船長有十六丈,閣內寬敞,船頭更是開闊,曹操命夏侯尚、卞秉在船頭安設席位,要與文臣群僚邊飲酒邊觀賞風景。左右僕役近百人,皆錦衣綉襖,奉酒端膳,來往如穿梭。中軍衛士頂盔冠甲,荷槊執戟列於兩側,每十步舉一枝松油火把,照得這大船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曹操端然穩坐正席,左邊是荀攸、許攸、劉勛等一乾親信宿將,右邊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荊州降臣,倒也相談甚歡。雖沒什麼風,畢竟在冬月里,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邊設了十幾口大灶,生上火煮著陶鍋,改用銅樽盛酒,都在熱水裡燙著,僕役一輪一輪往上端,喝到嘴裡還是熱的,倒也渾身暖和。

軍中的菜肴雖不豐盛,也有魚有肉,尤其一樣點心引起了曹操興趣。此物以白面裹著肉糜製成,下到滾水裡煮熟,盛到食器中晶瑩剔透白裡透紅,形狀頗似耳朵;咬在嘴裡滿口冒油卻不覺膩,曹操一連吃了好幾個,連連稱妙,不禁發問:「這是什麼,老夫怎麼從來未嘗過?」

蒯越鄭重其事站了起來:「回稟丞相,此物名為『嬌耳』,是南陽張仲景所創,原本是以麥粉包裹藥物煮給病患吃的,後來荊州百姓以肉蔬為餡廣泛取材,就成了點心。尤其寒冬時節用羊肉為餡,加以驅寒之葯,最是滋補,我們這裡立冬都吃這東西。在下想叫丞相嘗嘗我們本地的風味,特意命庖人準備了這東西。」

「嘿嘿嘿……」曹操瞥了他一眼,「異度是個有心人,不過你特意為我準備嬌耳,似乎並非單單為飽我口舌之欲吧?」

蒯越見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隱晦了:「張仲景造福於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為不當廢棄於野。還請丞相三思。」

曹操這些日子也在想,對於華佗、張機確實不該過於苛刻。尤其軍中蔓延傷寒,醫官們用的都是張仲景創製的藥方,大灶里整日熬著麻黃、柴胡的湯子,全軍上下有病沒病都得灌一氣,瘟疫得以收斂實是託了張仲景醫書的福。再比如前番曹沖生病,其實並不嚴重,若是華佗還在,兩針下去便可治癒,何至於擔心害怕?當今天下論起智士、猛將舉不勝舉,可稱得起神醫的卻只有這兩個人。已經殺了一個華佗,難道還要讓張仲景荒廢鄉野嗎?也是酒席宴上曹操心情好,順水推舟就把這人情准了:「異度所言有理,過幾日老夫派人去長沙訪查,若能找到他,還請他回來為官。郡守之位大可不必再當,入朝充任醫官還是綽綽有餘的,此人應該比華佗識趣。」

「謝丞相寬宏。」蒯越用心良苦,荊州本土之士,能保全的他盡量保全。旁人見曹操准了這人情,都覺他心緒不錯,慢慢也放開酒食之量,慢慢隨便起來。

初時還見青山碧水,漸漸地,天暗下來,江上起了一層朦朦朧朧的薄霧,眾人皆有未盡興之感。曹操早有安排,扭頭吩咐了幾句,不多時就來了幾十個樂工,絲竹管弦金石編鐘都抬了上來。為首一人五十齣頭,骨骼清瘦面龐白皙,頭戴建華冠,穿著大袖寬衣,足蹬雲履,一上船便向眾人作揖問安。

此公名喚杜夔(kuí),字公良,河南人士,自幼聰思過人通曉八音,曾在朝廷擔任雅樂郎,擅長宮廷雅樂,北土戰亂避難荊州。劉表乃風雅之人,將其收在麾下司樂,如今轉為曹操帳下,任軍謀祭酒,參太樂事。

曹操笑道:「公良,今日不演樂府舊章,你把你這些年新近編製的曲目奏來讓我們聽聽。」

「諾。」杜夔輕輕應了一聲,回身揚起雙臂,那數十個樂工立刻演奏起來。弄簫吹笙,鼓瑟撥弦,杜夔也拿起只小槌親司編鐘,那樂曲時而激揚滂湃似江水滔滔,時而婉轉悠揚如泉水幽咽——到底是宮廷之樂,比之尋常俳優的俚曲要風雅得多。玄妙的樂曲伴著飄渺的薄霧,竟把這樓船妝點得仙境一般。

眾人聽得如醉如痴,連飲數樽。記室陳琳、阮瑀、劉楨等素愛風雅,紛紛讚不絕口:「此曲抑而不悲,揚而不狷,既合古風又獨出心裁,《禮記》有雲『夫敬以和,何事不行。』杜公良真是此道高手。」

蒯越道:「公良治樂嚴謹世間罕有。昔日劉景升命他做這組編鐘,工匠鑄好後他必要親手敲擊聆聽,我們都聽不出什麼名堂,他卻道不好,舉起大鎚就給砸了。如此鑄了砸,砸了鑄,精益求精,一組鍾竟做了三年才合他心意!」

劉楨有意奉承,笑道:「我家丞相作詩也是精益求精,前年所作《觀滄海》《龜雖壽》等章皆合樂府之調,何不叫他演來試試?」

曹操卻道:「算了吧,命此太樂之才演老夫的篇章,真是大材小用嘍!」話雖這麼說,心裡卻被拍得美滋滋的。

「父親,」曹丕也出來湊趣,「此番孩兒隨軍頗有感觸,昨夜推枕無眠,寫了篇詩賦,想請父親和列位大人指教。」說罷自懷中掏出一卷文章。

「哦?」曹操正在酒酣耳熱之際,漫指船上眾人,「在座多有高士,你一個晚生後輩也敢在此炫耀?」

曹丕雙手捧著文章,低頭道:「孩兒並非炫耀,覥顏獻醜只是為父親和諸位大人佐酒。此賦名喚《述征賦》,述我王師之神威,願父親掃滅狼煙早定天下!」

「好!」這話正說到曹操心坎里,「那你就當眾念來,給列位大人聽。」

「諾。」曹丕清清喉嚨,展開文卷大聲誦讀,那辭句甚是鏗鏘有力:「建安十三年,荊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簡旅,予願奮武乎南鄴。伐靈鼓之硼隱兮,建長旗之飄搖。躍甲卒之皓旰兮,馳萬騎之瀏瀏。揚凱梯之豐惠兮,仰乾威之靈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維天網之畢舉……」

這篇《述征賦》把曹軍吹得神威赫赫天下無敵,又是曹丕的手筆,在座之人哪有不說好的?霎時間一片稱頌之聲,眾人舉酒頻頻相敬。曹操卻只捋髯而笑:「小子此賦雖妙,然皆辭藻堆砌之物,未必心有所悟,盡美而未盡善!」

許攸借著酒勁戲謔道:「阿瞞兄,你說賢侄才力不逮,你這為人父的可有盡善盡美之作?」

「你敢小覷我?這就即興作來叫爾等聽聽!」曹操把樽中酒一飲而盡,猛然起身呼喊道,「諸位……」

眾文武立刻安靜下來,司樂的杜夔也趕緊招呼樂工把絲竹管弦都停下,樓船之上一時寂靜,只有曹操那激揚的聲音:「老夫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害去凶,誓要掃清四海削平天下,現已功成大半,唯遺江東一隅。今擁雄兵十餘萬、戰船數百艘,橫行江表旌幡蔽日,順天應時神明庇佑,更有諸位馳騁用命,何患不勝?周瑜小兒不識時務,以螻蟻之力欲撼泰山,卻不知其帳下大將已暗中歸降於我,焉能不敗乎?」

荀攸聞聽此言不禁一顫,險些把酒灑在身上:「丞相!軍中機密不可輕言,恐有泄露!」

曹操此時不知是醉了還是太過自負,竟全不在意:「在座皆是老夫心腹股肱,言之何礙?哈哈哈……」

荀攸無可奈何連連搖頭。

「方才子遠激我作詩。」曹操戲指許攸,「那老夫就作一首,以吐胸中之快,亦助列位之酒興。」

「不敢,我等洗耳恭聽。」群僚一併屈身拱手,唯許攸滿面戲謔翹足而聽。

曹操緊了緊裘氅,自親兵手中拿過一條丈八大槊:「老夫舉兵馳騁一十九載,克定黃巾還在其前,雖不是百戰百勝,但自視武略天下無人可及!今日就憑此槊邊舞邊吟……」說罷仰望夜空醞釀辭句——說來也奇,方才還是漫江大霧,這會兒卻漸漸散去,雲淡風清,一輪皓月當空。忽然,一聲鳴叫劃破夜空,原來有隻寒鴉自江畔一掠而過,這鳥兒見雲散月明竟以為天曉。曹操頓時來了靈感,既而橫起大槊邊舞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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