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布奇兵,周瑜的苦肉計 密使獻書

曹操、荀攸親眼看到這位使者時都有點兒泄氣——此人哪像將軍的心腹親兵,就是個普通的老漁翁。看年紀恐怕快七十歲了,一張狹長的瘦臉,臉上皺紋跟核桃皮似的,留著耷拉到前胸的山羊鬍;頭戴破斗笠,身披破蓑衣,腰系一條草繩,腳下跛著草鞋。當朝丞相和大軍師走進軍帳時,這位老人家一沒作揖二沒磕頭,坐在杌凳上眯著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也真難為他一把年紀,竟能獨自划船過江,想必累得不輕。

「醒醒!不瞅瞅這是什麼地方?」史渙想笑不敢笑,抬起腳輕輕把他踢醒——歲數太大,踢都不忍使勁踢。

「嗯……」老頭緩緩睜開眼,張著嘴愣了半天,這才扔下斗笠跪倒施禮,「小的拜見幾位大人。」

這麼個老頭,真會是黃蓋的使者?曹操不禁皺眉:「起來說。」

「諾。」老頭答應得響亮,一跪一起挺利索,倒像個當兵的。

曹操落座,仔仔細細打量半天才問:「你果真是黃蓋派來的使者?」

老頭耷拉著的眉毛微微一抬:「我一把年紀還能信口胡言?」

荀攸耳聰目明:「聽你口音不似吳地之人。」

「回大人的話,小的是荊州零陵人,不到二十投到黃家,給我家將軍當了四十年親兵。不瞞您說,人前我叫他一聲將軍,人後他還得叫我一聲老哥哥呢!」他一邊說一邊手捋銀髯,頗有得意之色。

這倒很有可能,為將之家都有幾個老軍,作為私人部曲跟著主子出生入死半輩子,卻沒有出眾本事提拔不上去,便放在身邊養到老,實際上跟家奴差不多。黃蓋是零陵人,他的老軍自然也屬本鄉本土,曹操幕府也有這樣的老軍,全是譙縣老鄉。史渙一旁耳語道:「剛才我問他江東的一些事情,他倒是都說得上來,不像是假的。」

曹操點了點頭,又問:「兩方交兵多有曖昧,你家將軍差你前來所為何事?」

老軍又跪下了:「將軍特命小的來請降。」

荀攸機警地笑道:「江東無人了么?為何差你這遲暮之人前來?」

「實不相瞞,此番請降特為我家將軍,非干周瑜之事。赤壁軍寨來往巡哨甚多,江上也有赤馬,若非老朽這等人扮作漁翁,士兵不甚在意,豈能渡到江北?」

這道理也通,曹操又問:「空口無憑,可有你家將軍書信?」

「有!不過……」老軍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不過此事干係重大,我得見了曹丞相才能拿出來。」

「老夫就是曹操。」

「啊?真的?」老軍還不相信。

史渙喝道:「什麼真的假的,這就是當朝曹丞相!」

老軍趕忙二次跪倒,這回趴在地上直哆嗦:「哎喲喲,冒犯了。周瑜常說丞相是兇悍之人,今日一見原來也這麼慈眉善目的,真似個坐殿治民的好官。」

史渙、鄧展皆掩口而笑——沒錯了,肯定是個老兵油子。這馬屁拍得爐火純青,不留痕迹。

曹操也笑了:「休要多言,把書信拿來。」

「諾。」老軍答應一聲,既不掏袖口,也不摸胸襟,先把整件蓑衣卸了,接著又脫袍子,再脫裡面麻衣,眼瞅著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條了,還往下解腰帶。鄧展手按佩劍在一旁瞪著,生怕這位是什麼隱居的老劍俠,暗藏利刃來充刺客。哪知他身上別說兵刃,鐵器都沒有一件,褪下中衣,就在老皮皺皺的大腿上纏著一段綁腿。老軍顫顫巍巍把綁腿解開,繞了半天才從裡面抽出一份薄薄的帛書——綁在身上一來士兵不易搜到,二來擺渡之時也不至於掉到江里。

鄧展接過帛書不敢擅閱,雙手遞給曹操。曹操側著身子與荀攸一同觀看。這信字跡還算清楚,就是有些潮,還有股汗味呢。上寫著:

曹操捧在掌中,翻來覆去默念了好幾遍,回手遞與史渙,低聲囑咐:「尋尋軍中有沒有識得黃蓋筆跡的人,好好辨認一下。」說罷猛然扭頭一拍帥案,佯怒道:「大膽!此分明是黃蓋老叟詐降之計,想要從中取事,憑你這老兒也敢矇騙我?」

老軍顧不上穿衣服,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冤枉啊!小的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騙您,我家將軍確實誠心歸附,我親眼看著他寫的……不過,他、他寫的什麼啊?」這老軍根本不識字。

「寫的什麼你不必知道。」荀攸冷笑道,「我倒要問問,你家將軍侍奉孫氏幾位主公?」

「先從孫破虜,後隨孫討逆,如今孫仲謀已是孫氏第二代,第三位主子。」

「是啊,黃蓋為孫氏兩代驅馳,效命三任主公,如此親信豈能懷有疑心?不是詐降又是什麼?」荀攸問到癥結上。

老軍嘆了口氣:「乾脆對您實話實說吧。我家將軍也算孫氏老臣,斷不會輕易背主,可這實在是逼出來的,沒辦法呀……」

「其中有何隱情?」曹操、荀攸都不錯眼珠盯著他,詳細辨識他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老軍跪起來,唉聲嘆氣道:「我家將軍從年輕之時就跟隨先主,立下汗馬功勞,如今雖然官職不高,才是個都尉,可畢竟跟主公父子有感情,官大官小也就罷了。其實凡是老人都有點兒念舊的心,您就拿我來說吧,我是一十九歲跟隨……」

「提你自己作甚?說正經事!」曹操蹙眉道。

「諾。本來老將軍不是江東之士,但待在江東也不錯,至少兩代主公很尊敬他老人家。可是自從周瑜、魯肅一干小輩主事以來,待人頗為簡慢。此番出征本來是程老將軍與周瑜分任左右都督,可周瑜仗著與主公關係近,凡事自作主張,根本不拿老都督當回事,就更別說我們將軍了。自樊口出兵之日,我家將軍統後軍,只因遲緩了兩日,就被周瑜當眾責罵一番,魯肅那等惡人也不省事,私下裡跟身邊的人念叨,什麼老不死、老東西、老而無用。我們將軍都六十多了,還得聽這等閑話!您說氣人不氣人?」

荀攸未瞧出什麼破綻,半信半疑道:「難道就為此等小事?」

「小事?哼!」這老君眉毛都立起來了,似乎激憤異常,「開始不過是幾句閑話,後來越來越不把幾位老將當回事。周瑜手下那幫心腹,什麼董襲、陳武、潘璋、宋謙之流,都是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他們天天喝酒吃肉,卻剋扣我們幾個營的糧食。前天我去催糧,竟叫魯肅麾下親兵揪著鬍子戲耍一番,這群小兔崽子!」他總忘不了自己的事,「這仗未打之先大夥心就不齊。張子布、秦文表都說不能打,吵得可凶呢,卻拗不過主公。打就打唄,還弄成這樣,軍隊往赤壁一屯,有道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兵貴神速。如今一個月沒動靜,就算天兵天將心也散了。」

這些事曹操也有風聞,自然多信了幾分:「如今對岸形勢如何?」

「不妙啊……」老軍連連搖頭,「眼下就四萬多人,還有一萬是劉備的。這幾天不知為何,常有鬧病的,大夥議論紛紛,周瑜也沒個主意,就知道拿我們撒火!其實胸中不滿的人可多呢。程老都督是北平人,韓老將軍是遼西人,張子布、秦文表出自徐州,大夥不過是買先主的面子,其實誰不想回家鄉?前些年朝廷征走那麼多名士,弄得好多人都不想幹了。孫仲謀今年二十七,周瑜三十四,魯肅三十一,剩下那幫小將更不消說,就憑他們能成什麼氣候?我們營里的不少兵私下議論,說等開春天暖和了就跑,回家好好過日子,誰願意給周瑜賣命?」

這番大兵欲摧、人心離散的話與曹操預想的完全一致,又見史渙快步進帳,伏到耳邊道:「劉巴就是零陵人,也見過黃蓋筆跡,他說這是真的。」

「嗯。」曹操很滿意,「囑咐他,此事莫要聲張。」

「是,末將已經跟他說了。」史渙在中軍辦事多年,曉得保密。

曹操先前聽老軍的話便有幾分相信,又知書信是真,十成已信了七成,轉而問道:「你家將軍說『當因事變化』,究竟哪一天舉事降我?」

「不好說。」老軍撇撇嘴,「這背主做竊的事兒豈能定期?倘約定好時日,事到臨頭下不得手,反倒泄露了。前天將軍寫的信,今天我才設法混過江來,盤查太嚴。」

「倒也有理。」曹操低了頭暗暗思量。

「不過我估計也就是這十來天。」老君又道,「照目前這情勢,周瑜也過不了幾天穩當日子。軍心都散了,興許過幾天給塊金子就能混過關卡。我家將軍想好了,到時候那邊舉事,放火為號,您就派兵呼應。若事有不成,乾脆就來投降您。我家將軍畢竟也算有頭臉的人,他一降那邊人心更亂了。」

曹操已覺無話可說,又把降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最後道:「也好,但願舉事成功。既然沿路盤查多不便,你又是黃將軍信賴之人,我就不寫回書了。你轉告你家將軍,若舉事不成,渡江來降之際要在船頭插青色牙旗以為表記,以免兩軍交仗……」

「且慢!」荀攸聽他有放走之意連忙打斷,「黃蓋空口白牙不宜深信,何不留此人為質?」

曹操卻道:「一個老兵,留他作甚?叫他回去給黃蓋捎個口訊,也好安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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