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曹操稱相 富貴驕人

晚間的酒宴很熱鬧,朝廷要員難得齊聚一堂,就是平時不常出來的,今天也到了,比朝會人還多。曹操頭一天擔任丞相,誰敢不給面子?但出人意料的是,曹操在席間宣布了一個任命——原光祿勛郗慮晉陞御史大夫。

曹操廢除三公自任丞相,已是大權獨攬,誰也沒想到他別出心裁又弄個御史大夫。這個官名義上是副丞相,但不用解釋都明白,也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有職無權。郗慮毫無準備愣在當場,曹操不由分說將他拉到主席,一同接受百官祝賀——與熱烈的拜相儀式相比,郗慮這官當得可慘多了。

曹操舉起美酒遍視眾人,發現少了幾個重要的人:「伏國丈和趙老司徒怎麼沒來?」

華歆坐在東首,忙道:「伏國丈病體沉重挪動不了。趙司徒如今已是平民,自覺有礙就不來了。」國丈伏完眼見漢室將覆,女兒伏後又三天兩頭來信哭訴,一急之下癱瘓不起,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氣了。趙溫是幫著曹操幹了太多事,沒臉見人了。

曹操繼續尋找,發現荀彧竟也沒到:「令君呢?」

華歆尷尬一笑:「有些不湊巧,荀常伯昨兩天薨了,令君在那邊忙喪事呢。子曰『哭,則不歌』,怕有妨礙就不過來了。」侍中荀悅是荀彧的族叔,剛剛過世,荀彧以此為借口不參加宴會。

曹操怏怏不悅,卻也沒抱怨什麼,只道:「老夫竟然不知,改日也過府祭拜一下吧。」話未說完忽聽一陣刺耳的狂笑聲——孔融。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回回不落。孔融自從放寬酒禁越發肆無忌憚,整日聚酒豪飲,太醫令脂習、議郎謝該等酒友日日長在他府里。今天來時就有些醉醺醺的,興許都喝過一頓了。

曹操厭惡地瞥了他一眼:「文舉兄,數載未會別來無恙?」

「丞相何必相問,」孔融笑呵呵道,「我有恙無恙,趙達他們不都告訴您了嘛!」

席間眾人嚇了一跳,華歆、陳群等趕緊打圓場:「玩笑,玩笑。文舉兄詼諧。」

曹操卻淡然一笑:「文舉兄莫非有何不滿?」

孔融擺弄著手裡的酒道:「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我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是啊,天子都快姓曹了,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麼?

曹操故意刁難他:「今日群賢畢至,文舉兄何不高歌一曲為諸位助助雅興?」

「叫我賦詩?」孔融目光中露出幾分怨咒,卻轉而笑道:「好!我賦給你聽!」群臣都緊張起來,不知他會不會再發什麼不合時宜的狂言;卻見他扔下酒盞,起身堂中央,擺動長袖唱道:

大夥忐忑的心漸漸安穩下來,孔融沒有自己作詩,而是吟了一首《詩經》的《六月》。這首詩是讚頌周朝名臣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征討西戎的歌謠,借來歌頌當朝丞相戰功赫赫挺合適。不過也有少數飽學之士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尹吉甫雖是周朝名臣,最終卻被昏君周幽王所殺。拿一個不得善終的人與曹操相提並論,這不是存心詛咒嗎?郗慮、王朗等都揣摩到了,卻見曹操滿面微笑不住點頭,想必是沒聽出來。其實他們猜錯了,曹操早年以通曉古學入仕為郎,《詩經》更是瞭然於胸,豈會聽不出來?曹操是笑了,但笑的不是詩好,笑的是孔融死到臨頭毫不知情。

一首《六月》誦罷,堂上文武無不撫掌稱頌。御史大夫郗慮連忙舉酒:「恭祝曹公……」

「莫要敬我,」曹操順勢拉住他手腕,「你我今受天子重任,日後還要多多倚仗滿朝文武。來來來,咱倆下去敬敬大家!」

「是是是。」郗慮忙跟著起身,緊緊隨在曹操身後。

孔融吟完詩就站在堂中央,見曹操、郗慮過來,趕緊回身拿酒,再轉過身來卻見曹操擦肩而過,連理都不理自己。孔融非但不氣反而欣喜,料想他已經聽懂剛才的諷刺,樂呵呵自己把酒灌了。

按照官職大小,首先要敬的就是列卿,徐璆、丁沖、王邑等紛紛避席回敬。曹操見丁沖早就把自己灌得滿面通紅了:「你這醉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喝醉酒,舉著刀滿院子跑,嚷著要殺人,有這回事?」

丁沖喝醉是常有的事,但喝醉了撒酒瘋的情況卻並不多。他心裡有事——丁家畢竟是大漢三公的門第,丁沖本人更是輔保天子東歸的功臣,當年跟著曹操建立許都,本以為從此大漢復興有望,沒料到曹操的野心會膨脹;加之丁氏夫人被曹操休了,兩家已生隔閡,幾十年的老朋友、老親家走到這一步,酒入愁腸當然喝多了撒瘋。

曹操見他兀自灌酒漠然不答,又道:「你若不願再當這個官不妨開口,我為你找個閑差也行。你兩個兒子也不小了,改天帶到府里叫毛玠見見,我給他們官職。咱們是老朋友,子孫的事我替你安排。」

「唔。」丁沖打了個酒嗝,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聽懂沒聽懂。曹操嘆了口氣,搖頭走開。郗慮不敢怠慢,只稍稍舉盞,趕緊跟在他屁股後面——這位「副丞相」簡直就是個跟班。

挨著丁沖的是大司農王邑,此人當初割據河東,又在朝廷與高幹的爭鬥中左右逢源,曹操強行任命杜畿為河東太守才把他換回來的。當年這條地頭蛇作威作福,如今卻老實得像只綿羊。曹操滿臉訕笑:「王卿近來可好,河東的老部下有沒有來看望您?」

王邑把酒放下連連叩首:「丞相慧眼識人,杜畿赴任河東以來恪盡職守廣有建樹,比在下勝之萬倍!那幫部下跟著杜郡將為國效力,早就把我忘啦!在下如今身體欠安,每日閉門讀書心無旁念。」他恐受猜忌極力解釋,也不知哪句觸了傷心處,竟掉了兩滴眼淚。

曹操非但不憫反而大笑:「您心無旁念享清福也不錯。處心積慮大半輩子,也該歇歇嘍!哈哈哈……」

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王邑也算一時之傑,可如今面對挖苦也只得強顏歡笑,苟全性命就不錯了。不過就在他身邊,馬騰、韋端、段煨三個同為關中割據出身的列卿卻談笑風生無拘無束。段煨年事已高,又有誅殺李傕之功,與曹操處得不錯。韋端與馬騰都在袁曹之爭中下對了賭注,也算有功之人;況且他倆雖然遷居入京,韋端的余部交與兒子韋康,馬騰的部隊交與兒子馬超,他們在涼州還有兵呢!

韋馬二人剛入京赴任,曹操只象徵性見過一次,今天有機會咫尺相對,可要細細打量——韋端儀錶端莊談吐優雅,不愧是京兆名門;馬騰卻身材魁梧相貌猙獰,五十多歲的人了,坐在那裡搖搖晃晃毫不穩重,一身的官服倒像是借來的,怎麼看都不像個當官的,而且褐目虯髯,據說此人是中興名將馬援的後人,可怎麼好像有些胡人的血統呢?馬騰倒也憨直,見曹操瞅著自己發愣,乾脆直截了當:「大丞相組撒里?嫌餓長得丑?霧達地方的人都砸么咧!」說得曹操兩眼發直。

韋端掩口而笑:「丞相莫要見怪,馬衛尉講的是涼州話。」曹操也笑了——為了安穩局勢,這樣的粗人也叫他當九卿了,這要是在朝堂上「組撒里」「砸么咧」地說起來,旁邊還得有人給他翻譯。

馬騰一邊笑一邊嘰里哇啦地說,曹操聽不懂的地方就問韋端,如此弄了半天才搞明白:原來馬騰確是扶風馬氏的後人,但他這一支卻不似馬融、馬日磾那麼興旺,到他父親馬肅那一代很不得志,只混上天水郡的一個小縣尉,後來又丟官罷職流落到隴西,與羌族女子成婚生下馬騰,故而他有些胡人血統。由於父親早亡,馬騰少時以砍柴為生度日艱難,後來邊章、韓遂、王國等舉兵造反,他投入官軍奮勇廝殺升為司馬。漢靈帝朝政腐敗,先後任命的幾個涼州刺史都不稱其職,馬騰報國無門,乾脆也投身叛匪之列。他驍勇善戰,待人又義氣,很快成了領袖人物,後來竟與韓遂合力誅殺匪首,平分了所有人馬,這才成了虎踞涼州的軍閥。

曹操初始對這個粗人印象不好,但見他如此坦誠毫不隱晦,反而覺他憨得可愛,甚至有些傻氣。他實力可遠非段、韋二人能比,若不是傻裡傻氣稀罕大官,怎會聽幾句好話就放棄兵馬入京為官?還只留下一個長子馬超,其他兒子女眷全帶來,恐怕他連自己是人質都沒想清楚吧。

無論如何,能把馬騰攥在手裡對曹操而言是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韓遂沒能來京,只送來一個小兒子。想至此曹操決定賣馬騰個人情,也給韓遂做個樣子:「馬衛尉舉家入京值得嘉獎,老夫要上表朝廷,晉封你兒馬休為奉車都尉、馬鐵為騎都尉,留守涼州的長子馬超升任偏將軍!」奉車都尉是引導聖駕的體面官,騎都尉也是二千石武官,雖然不可能擁有實權但也夠榮耀了。至於偏將軍一職,說來也有些晦氣。原本是王子服當的,結果當出「玉帶詔」來,後來關羽以白馬、延津之功也當了偏將軍,最後乾脆當到劉備處去了。因而曹操有點討厭這個官職,所以空缺多年。

馬騰雖不會京話,卻聽得懂別人說,嘰里哇啦講了一大串,似乎是感謝之言。曹操哈哈大笑:「只要你們全心全意追隨老夫,我保你們子孫榮祿!」他原先說話總帶著朝廷,現在卻只對自己夸夸其談,「朝廷」二字連提都不提了。

離開他們,曹操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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