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罷黜三公,恢複舊制 圖盡匕現

孫權誅殺黃祖的消息很快傳到許都,不過並沒引起太多人關注。大多數人認為曹操的優勢很明顯,敵我間此消彼長的小變動已無傷大局。實際上朝廷這些日子很忙碌,曹操還未歸來,各地投誠賀功的表章卻已遞到省中。

尚書台是處置政務的中樞要地,除了那些涉及曹操、管不了的事,剩下的都經此批示。涼州馬騰進京,益州使者來往,交州士燮上表,淮南賊寇投誠,還有各地官員送來的計簿、表章、軍報……數不清的差事壓到案頭上,日復一日永遠忙不完。

尚書左僕射榮郃、右僕射衛臻、尚書左丞耿紀、尚書右丞潘勖都忙得不亦樂乎。可作為核心的尚書令荀彧此刻卻很反常,既不打理典章,也不審閱計簿,而是拿著一張薄薄的絹帛反覆沉吟:

這是曹操托董昭帶來的書信,荀彧已反反覆復看了許多遍。表面上只是誇讚郭嘉,但其中幾句話很值得玩味,什麼「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言下之意豈不是說除了郭嘉,別人都不知他的心?這樣一封信,曹操特意寫給荀彧,未嘗不是一種暗示?

荀彧明睿不遜郭嘉,豈能不體諒曹操的心?兩人共事近二十載,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曹操。並非是荀彧不知心,而是那顆心變了,已被權力和慾望所俘虜,不再是輔保漢王朝的赤膽忠心。荀彧的痛苦更甚荀攸,因為他每日都要面對劉協——那個聰慧仁厚卻毫無實權的天子。離劉協越近,越能體會到傀儡的無辜,劉協並不是無道昏君啊!

「令君……令君……」

「唔?」荀彧回過神來。

「令君思慮何事?」

「沒什麼。」荀彧把帛書一揉,塞進袖子里;抬頭一看,說話的是尚書左僕射榮郃。

榮郃是隨駕東歸的老臣,曾任執金吾,雖已年過六旬,耳不聾眼不花,做起事來井井有條。他舉著一份錦套包裹的表章問道:「征南將軍馬騰、安南將軍段煨、原涼州刺史韋端不日就將到京。授予他們何職,決定好了嗎?」他問「決定好了嗎」其實就是問曹操有沒有明確指示。

荀彧不假思索道:「馬騰任衛尉,韋端任太僕,段煨是大鴻臚,在京師賜宅邸。」

一旁的潘勖搭了話:「曹公真捨得封官啊!給這幫關中老兒的全是九卿一級的高官。」潘勖的文筆甚佳,故而也負責潤色詔書,說著話手底下都沒停。

「何人擔任何職都向天子稟奏過,你說曹公捨得封官,這不是給曹公加僭越之罪嗎?」荀彧就是這麼一個正人君子,即便自己對曹操已有許多不滿,但為了朝廷大局還是要替他辯護。

潘勖慚愧一笑,不再多言。這時,耿紀帶著幾個令史走了進來,捧著卷文書徑直走到荀彧案邊:「揚州刺史劉馥轉過來的,袁術余部請求歸順朝廷,請您過目。」

荀彧只是略微掃了一眼:「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曹公已有吩咐,既往不咎任其歸順,為何又來問我?」

耿紀訥訥道:「只是叫您過過目。您看過我心裡也就有底了。」

荀彧知道耿紀是不願擔責,因而事事請示,他倒是落了輕鬆,卻害自己累得半死。望著耿紀慢悠悠離去的背影,荀彧氣不打一處來。這時就聽一陣清脆的笑聲——衛臻也抱著一堆文書走了進來。

衛臻才三十齣頭,能進入中樞是因為他是衛茲的兒子。當初衛茲與曹操在陳留共同舉兵,戰死在汴水,因而衛臻受到曹操特殊照顧,早早舉孝廉,歷任黃門侍郎,又擔任尚書右僕射,自然是地地道道的「曹營中人」。不過這個年輕人做事謹慎為人正派,很受眾臣讚賞,與耿紀形成鮮明的對比。尚書台選用這幾個人其實大有深意——榮郃乃德高老臣坐鎮風雅,講求一個「賢」字;衛臻是曹操心腹,佔一個「親」字;耿紀屬功臣後代,佔一個「貴」字;潘勖學識淵博又精通文墨,算是「能」臣;荀彧坐鎮大局統轄政務,力求做到的是「正」。賢能親貴,以正為綱。曹操選這五個人,既協力辦事又互相牽制,誰都不可能總攬大權,他便可以在外遙控。

「耿大人,您又找令君來了。」衛臻一進門就和眾人打招呼,「榮老大人,這幾日挺忙的,您老注意身體。」

「勞你掛心。」榮郃笑呵呵點了點頭。

「潘右丞,您這詔書寫得越來越好了,簡直就是詩賦文章啊!我有一份文書發到交州,您幫忙改改。」

潘勖叫他誇得美滋滋的:「放這兒吧。」

衛臻沖眾人打過招呼,這才來到荀彧案邊:「這是孔融的表章,關於恢複肉刑一事的上書。我覺得很有道理,令君過過目。」

提到「恢複肉刑」,荀彧就頭疼,這件事由陳群倡議,已討論許久了,始終不能達成一致,尤其孔融與郗慮這對冤家,借題發揮在朝堂屢起爭執。所謂「肉刑」就是《尚書·呂刑》記載的五種刑罰,據說是周穆王命呂侯制定的,包括黥(刺面塗墨)、劓(割鼻)、刖(斬足)、宮(男子閹割、女子幽閉)、大辟(死刑),秦漢兩代都曾沿用。直至漢文帝時期,孝女淳于緹縈上書救父,文帝大為感動,就此廢除肉刑,只保留死刑、流放和勞役,另設鞭笞。後來光武中興,倡導以柔術治天下,刑罰愈加寬鬆了,許多小過都可以繳納絹帛贖罪。

陳群公開倡議恢複肉刑,這等於一改寬仁作風,恢複古時的嚴刑峻法。但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一者,過去廢除肉刑增設鞭笞,本意是想減輕刑罰,結果卻弄得名輕實重,許多小罪動不動就挨鞭子,「名輕則易犯,實重則傷民」;再者,肉刑有史可查合乎聖人之治,刑法重了,敢於以身試法的人就少了,世俗風氣也可以改善,此所謂「輔政助教,懲惡息殺」。

陳群敢於上書一定是曹操暗中授意,可癥結在於陳群絕口不言曹操,卻說是他父親陳紀生前的主張。陳紀是德高望重之士,如此一提自然使朝中好事之人各抒己見。這些大臣具體政務無權過問,專門在這些制度問題上鑽牛角尖。其實陳紀已死,有沒有這樣的主張還不一定呢,誰知道陳群說的是真話假話?荀彧雖是陳群的丈人,卻也摸不清女婿在想什麼。

衛臻也對這件事迷惑不解,索性直言:「天下未定不該急著討論這個,但提出來又不得不議。曹公究竟是欲刑寬,還是希望更嚴?大臣們各說各的理,拖了這麼久沒有定論,滿朝之人都在矚目這項改革,似乎把別的事都忘了。今早我想去探探董昭口風,不湊巧,他去拜謁趙司徒了。若曹公肯明確表態,想必朝中不會有異議……」衛臻說話還算謹慎,曹操表態不是不會有異議,是不敢有異議。

荀彧接過孔融的上書:

荀彧眼睛盯著表章,心思卻已遊離天外,只看了幾句突然往案上一放:「你剛才說什麼?董昭去拜謁趙溫?」

「是啊。」

「前天有人跟我提過,在司空府遇到董昭。」荀彧皺起了眉頭,「他回京有些日子了,只來過省中一趟,卻三天兩頭往趙溫那兒跑,究竟想幹什麼?」

「走動走動有什麼大不了?」衛臻只覺他大驚小怪。

「不對。」荀彧猛然醒悟——肯定有問題。曹操平定烏丸好幾個月了,按他以往的行事規律推斷,應該馬上回許都商討南下荊州之事。可這一次卻安安穩穩待在鄴城主持練兵,這可不像他的風格啊!接連傳來的都是什麼訊息?追贈郭嘉封邑,張綉之子張泉襲爵,請封田疇亭侯,放寬禁酒令,派周近去匈奴贖蔡琰……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朝廷大事只有改革肉刑一件,他又不肯公開表態,鬧得廷議亂鬨哄,他究竟要幹什麼?去年又是鬧著恢複九州,又是廢除諸侯國,天下豈能真的無事?幾個月的時間曹操能做的事多著呢!所有眼球都叫陳群的議題引住了,根本沒人注意曹操在幹什麼,也沒人懷疑董昭來往司徒府的意圖。荀彧預感到朝廷將發生巨大變動……

正在這時院里突然響起一陣問安聲,緊接著滿屋子的人呼呼啦啦全跪下了。荀彧還在琢磨心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曹操赫然出現在台閣門前!

荀彧吃驚匪淺,恍恍惚惚站了起來:「您……回來了。」

曹操面帶微笑走了進來:「剛剛到,過來看看大夥。」他身後還跟著夏侯惇、董昭。

「明公回來得這麼突然,何不提前告知一聲。」

曹操緩緩走到他面前:「每次萬歲都下詔命百官迎接,老夫心裡過意不去。何必搞這套虛禮?隨便一些也好,百官不至於耽誤公事嘛。」他掃了眼屋裡跪著的官員,「免禮吧!榮老大人,快快請起。」說著話伸手攙了一把。

榮郃倒不拘束,抓著曹操的手腕站了起來:「明公可曾見駕?」

曹操搪塞道:「風塵僕僕的就別去擾聖駕了。改日我沐浴更衣另行朝覲,以免失了朝儀……大家該忙什麼還忙什麼,我不過隨便走走,你們切莫拘禮。」

這麼個大人物坐鎮,大家哪還有心思辦差?眾令史不知所措,捧著卷宗呆愣在那裡,潘勖使了個眼色,帶著他們退了出去;榮郃回到案邊垂手而立。衛臻倒很認真,順手拿起桌上表章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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