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曹操的請君入甕之計 禮賢下士

一介布衣的邢顒被曹操拉著並轡而行,眾將掾屬都要閃避左右。得勝之師高唱凱歌,不多時就回到了大營。

現在的曹軍已今非昔比,嫡系舊部加上新歸附的河北之眾,兵似兵山將似將海,供曹操差遣的將官文吏宛如一個小朝廷,最近還來了不少地方官,中軍帳里容不下,早在營中搭起臨時帥台。這座台足有一丈多高,左豎白旄右掛黃鉞,只有一個獨座、一張帥案。

曹操下馬入轅門,直接就登了台,轉身吩咐:「帥台之上添座,請邢先生休息!」

邢顒嚇一跳,越發不敢僭越。一旁走出諫議大夫董昭,笑盈盈道:「邢先生,既來之則安之,快請上去歇息吧。」仲長統、郭嘉也來勸,邢顒推脫不過,半推半就登台,作了個羅圈揖,在一旁杌凳上坐了。

這會兒滿營文武都站著,除了曹操只有他一人有座,這面子還小?邢顒也漸漸放開了,望著下面密密麻麻的屬僚,其中不乏熟面孔,昔日袁紹帳下王修、李孚、令狐邵等皆在其列,已故尚書盧植之子盧毓、河內名士張范的胞弟張承也在其中。這些河北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都在他腳下,邢顒頓覺榮耀,沉睡多年的仕途之夢也被徹底喚醒了。

安排完畢曹操落座,就見一員凈面長須的中年將軍出班跪倒,手裡還捧著個圓鼓鼓的包裹:「末將于禁擊潰東海叛軍,已將叛賊昌豨斬首,首級獻上請主公過目!」昌豨本是昌霸匪號,于禁如此稱呼,足見輕蔑之意。

親兵接過人頭捧上帥台,曹操並不正眼打量:「老夫聽說昌豨糧草告罄,乃是主動投降。文則為何不請我命,私自將其斬首?」

于禁畢恭畢敬:「主公有令,圍城而後降者不赦。」

曹操手捻須髯道:「圍而後降法雖不赦,但囚而送之也未為違命。況且昌豨與你是泰山同鄉,幾路大軍圍城,他單向你投降,必是想借你這老鄉的面子向老夫乞活。文則不徇私情固然是好,但如此先斬後奏,就不怕世人說你刻薄無情嗎?」

于禁雙手抱拳信誓旦旦:「奉法行令乃事上之節,昌豨雖是同鄉,末將豈敢因私失節?再者,昌豨賊心不死,這已經是他第五次叛亂,若再饒恕豈不是長寇之志?恐天下人以為主公執法寬縱,日後稍不如意便舉兵叛亂,造反兵敗又投降苟活。如此循環往複天下幾時能安?」

曹操自然明白這道理,但小小一個昌豨,麾下不過千八百人,真想取他性命早就取了,豈容他造反五次之多?曹操已決心更進一步邁向皇權,所以要彰顯仁義籠絡人心;留一個造反五次仍被寬恕的人,其實也是個幌子,可以藉此向天下人展現自己的胸襟是多麼寬廣。

于禁雖是武將卻心細如髮,一見曹操那微妙的表情,已將其所思所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趕緊把話說周全:「誠然主公恩澤四海,懷仁恕之德,然天下之大總有冥頑不靈之徒。明辨是非者感激主公之良善,不明事理者興許還說咱用兵無能,五攻昌霸而不下呢!既然如此,刻薄之名就由末將擔任。只要主公能掃滅狼煙克定四海,末將肝腦塗地在所不惜,非議誹謗又何懼哉?」

這番話既歌功頌德又表忠心,完全不像一個武夫說出來的,曹操連連點頭:「文則忠心可嘉!此事既不怪老夫寬縱,也不怪文則苛刻,要怪就怪昌霸慮事不周。單向文則請降,豈非命耶?叛亂誅滅理所應該,為文則記一大功!」

曹操倒是滿意,其他將領聽了卻不舒服,都覺于禁諂媚得太露骨。說什麼肝腦塗地,不懼非議,難道除了他,別人就不是忠臣嗎?張遼就站在於禁身旁,他與臧霸、孫觀、昌霸頗有舊交,早覺于禁心機太毒,見其朗朗大言賺來功勞更不服,忙出列高叫:「末將也有捷報!方才我斬了賊軍都督柳毅,人頭在此!」

張遼不似於禁那麼拘謹,根本沒把首級包起來,就攥著髮髻舉給曹操看。這人頭剛斬的還熱乎呢,滴滴答答直滴血。諸文士一見此景無不皺眉,有的以袖遮面,邢顒在上面都覺揪心;張遼卻毫不在意,還特意轉身,把血淋淋的人頭在於禁眼前晃了晃,鬥氣意味十足——你立功是人家投降,你翻臉無情把人家宰了,我這個可是兩軍陣前砍來的!

于禁冷笑一聲垂下眼瞼,也不與張遼理論,默默退了回去。曹操卻仰天大笑:「好!方才敵軍大亂,我就猜想立功的是你。老夫聽說柳毅曾勸公孫度父子僭稱『遼東王』,可見也是個無法無天之人。殺得好,給文遠將軍也記一大功。」

「多謝主公!」張遼喜形於色,卻又道,「柳毅雖死,海盜管承卻逃了,末將願討一支令箭,再去擒殺此賊。」

「且慢!」東邊青州地方官中走出一人,「卑職有下情稟報。」

曹操閃目觀瞧——乃是長廣太守何夔何叔龍。長廣本是一個縣,正因為管承、柳毅等在此作亂,才特意改縣為郡加強治理。想必何夔要說的話與討賊事宜有關。

果不其然,何夔直言不諱:「卑職想請主公暫停用兵。」

「為何?」

「沿海島嶼零星散布,管承流竄多年熟悉地理,恐我軍貿然行動非但不能將其抓獲,反而促其流害他方。再者,管承之眾雖為海盜,但其中摻雜不少漁民。袁譚為政盤剝民財,逼得他們沒生路才淪落為賊,其情甚為可憫。卑職手下有個郡吏名喚黃珍,早年與管承頗有交往,卑職請求派他出海遊說管承,若能使其歸降,則賊化為民沿海自安。」何夔說的輕巧,心中卻暗暗打鼓,不禁伸手往衣袖裡掏——他出身豫州豪族,為政理念是充分利用豪族,能不干預盡量不干預,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雖然有些成效,但這畢竟與曹操抑制土豪錙銖必較的為政風格背道而馳;現在他公然阻兵,心中豈不忐忑?何夔外任之前也曾在司空府為掾屬,深知曹操易怒,手下辦事若不如意往往痛斥杖責。他又是名流入仕,把臉面看得比命重要,絕不願人前受辱,所以在袖子里揣了瓶毒藥,萬一曹操下令杖責,他馬上飲葯自盡!

曹操思忖片刻,點頭讚許:「此乃仁愛之心啊!既然如此,招安之事就由你全權處置。」

何夔這才鬆開藥瓶,長出一口氣:「卑職遵命。」

該處置的也就這些,眾人再無話,曹操遍視文武,語重心長道:「眼下柳毅、昌豨授首,招安管承之策已定,臧霸、孫觀等也已兵進濟南,叛亂不久將定。青州穩固之後,廢除八大諸侯國的奏議也可以順利執行了吧!」他已有篡漢自立之心,除了儘快統一天下,廢除漢室諸侯國也是不可或缺的步驟。這次曹操一口氣要廢齊、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濟北、平原八大郡國,表面上沒人敢說什麼,私下卻議論得沸沸揚揚。今天主動提起此事,所有人都覺意外,低下頭靜靜聆聽。

曹操掛著一臉真誠,不溫不火往下說:「最近朝廷和軍中都有人議論,說老夫廢國為郡別有用心。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即便有人不理解,老夫依舊要這麼做。昔日光武帝之所以分封諸侯王,不僅為了厚待宗室,更要讓他們拱衛朝廷安定百姓,因此凡郡國長官不稱『太守』卻稱為『國相』,就是要他們輔佐諸王搞好政務……黃巾之亂以來,宗室諸王非但不能奮起救國,反而畏首畏尾。當初張角造反,常山王劉暠、下邳王劉意不顧社稷棄國而逃,成了全天下的笑柄!像他們還配裂土分茅嗎?還有些諸侯王過世已久,天下動蕩又尋不到嫡系子孫,所以不得不廢。沒有國王的地方還稱郡國,甚至養一幫沒用的屬員,這是浪費國力民財!」

話說至此曹操覺得理由已經夠充分了,又開始往回收:「當然,有廢就有立。前幾日我派人多方查訪,在民間找到了已故琅琊王劉容之子,名叫劉熙。此人雖非劉容嫡子,但恭謹守禮寬厚有德。老夫已上表朝廷,令其繼任琅琊王,恢複郡國繼承祖業。也叫天下人看看,曹某人公正無私並無僭越之意!」此事另有隱情,曹操一次廢掉八個諸侯國,若不象徵性地立一個作陪襯,恐怕會招致太多非議;再者,昔日他奉迎天子至許都,多得已故侍中劉邈之力,琅琊王劉容是劉邈的兄長,劉熙是劉邈的親侄子,因此這也是投桃報李。若換了別國,曹操豈會有這份善心?

邢顒也不曾在朝為官,自然不解其中隱情,滿心以為他公正嚴明不畏非議;又聯繫到這些天一系列所見所聞,甚覺曹操是個有威有德智勇雙全的國家棟樑,已下定決心出手相助,暗笑田疇太過謹慎,叫自己來觀察試探真是多此一舉……

曹操一邊踱著步子,一邊侃侃而談,說到最後似乎不經意間走到軍師荀攸身前,提高了嗓門:「該廢的要廢,該立的要立,此乃萬世不變之理。什麼時候該做什麼,老夫心裡有數。希望你們也能想明白,莫要辜負了咱們戎馬半生的情義……散帳吧。」他說了半天,唯有最後這幾句才是由衷之言。

「諾。」眾文武各歸各營,荀攸也低著頭晃晃悠悠離去了。曹操看著他背影長出了一口氣——當年共同創業的荀彧現在成了朝中反對他踏上皇帝寶座的最大阻力,荀攸是荀彧族侄,又身居軍師頗具威望,不得不敲敲邊鼓……愣了片刻才想起帥台上還坐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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