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被迫下海

成東青的辭職方式大概空前絕後,王陽沒少為這事笑話他。

在王陽的勸解下,成東青第二天就去交了「辭職報告」,誠懇而卑躬屈膝地寫道:

「本人在校外私自辦培訓班,違反校規,理當受到處分,本人心悅誠服。但懇請各位領導從輕處分,給本人一次痛改前非的機會。」

落款是檢討人成東青。

幾位校領導——包括高主任——喝著茶端坐著,面無表情。

成東青的溫順沒有換來寬大的結果,等待學校處理意見的成東青灰溜溜地回到家,王陽只給了個四字評語:怒其不爭。

幸虧巨大的霉運之下,兄弟一直在,戀人也還在。

「喂,你聽得清嗎?老翟也下海了……去了海南,給我寄了兩盒椰奶咖啡粉,太難喝了,我就不寄給你了……你跟孟曉駿聯繫上了嗎,我把你的地址給他了……」成東青還是那樣事無巨細的給蘇梅一一彙報,恨不得連今天吃了幾個餃子都說清楚。

王陽照例站在公用電話的格子間外面一邊陪著成東青彙報思想工作,一邊摟著個熱辣美女卿卿我我地膩歪,不時還不放心地瞟上成東青一眼。

管理大爺走過來如避開蛇蠍一樣繞過王陽,去敲格子間的門,催促成東青趕緊結束,免得耽誤他下班——美國和國內有時差,成東青不得不每次都在這個時候來,大爺每個星期都要受這麼一次耽誤下班的折磨。

這也是王陽他們每個星期的必備功課。雖然蘇梅來來回回說的都是基本相同的一套話:每天上課,爭取拿獎學金,然後去餐館洗盤子;學校的白人男生愛裸奔,所以一般不在校園逛;不去參加什麼姐妹會,因為白人姑娘曾在會上派給她大麻……

當然,蘇梅的中間過程無論選用哪一句,結尾都是那一句:「就這樣吧,我好累。」然後掛掉。

今天也一樣,王陽和辣妞還沒變換幾個姿勢,成東青就和以往一樣,拿著已經發出「嘟嘟——」音的話筒開始發獃,然後沒有任何錶情,愣愣地走出來,眼神始終落在冰冷僵硬的花崗石地面上,看著光滑得跟鏡子一樣的地面反射出的幾束燈光,彷彿和蘇梅一樣,雖就在手邊,卻永遠無法真正觸及。

王陽撇開辣妞,摟過成東青的肩膀,就著燈光看了看他的臉色,還好,應該沒分手,放下心,夾著成東青回家去。

誰也說不清成東青到底是真沒感覺出來白天鵝的漸行漸遠,還是一直在自我欺騙做著那個癩蛤蟆一直和白天鵝相親相愛的美夢。總之,王陽不會去點破,做夢不痛苦,夢醒來才痛苦,王陽最清楚。

成東青辦離職手續沒用多久,課也只需要再上一堂,就有人接替了。在燕京待了十來年,他走到這一步,終究難捨,何況走得這麼難堪——開除。

上最後一堂課的時候,成東青特別壓抑,髮絲糾纏在一起,一身灰塌塌的舊西服——還是當初為了給簽證官一個良好的印象去服裝市場淘的——皮鞋也沾滿了灰,鞋頭的皮已經踢爛了,毛扎扎的像是被老鼠磨過牙,整個人垮著肩膀站在黑板面前,顯得疲憊不堪。

教室無比空蕩,和以往的每次課差不多,能容納五十人的教室里只坐了十幾個學生。這些人打瞌睡的打瞌睡,聊天的聊天,看小說的看小說,十有八九心不在焉。

成東青早就已經無力去糾結學生們的逃課和目無尊長。從高考就開始的失敗,一直延續了整個的燕京生涯,包括工作階段,這宿命般的失敗不可逆轉。

成東青努力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彷彿在整理自己的心緒,翻開教案,在黑板上寫下一句話,「Both of them stayed behind.」

「由他們兩個留守。Stay behind,留守。」成東青的聲音盡量和以往一樣,可惜連自己聽起來都有些低啞,備受折磨似的疲憊滄桑。

成東青停頓下來,想調整一下,順便帶著警告意味地對完全沒在聽課的學生們掃了一遍。但威信不是一兩天就能夠建立的,和以往一樣,這一眼沒有起到任何功效。

成東青努力平靜自己,剋制著眉頭的皺起,盡量用以往的平淡面容繼續講課:「留守這個詞我們可以展開講一下。留守男人,the man stay behind;留下男人,the ma behind.」這個詞實在有些代入感,成東青在別人的眼裡,就是這麼一個男人,為愛人留守的也是被愛人留下的。

成東青嗓音發澀,無奈地又停頓了一下,轉過身來,那幾個學生依舊故我,該睡睡該玩玩,一丁點也沒有學習聽課的模樣。

成東青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帶著點不耐煩和無奈地屈指敲敲講台:「我說,能不能不要在課堂上睡覺。」

或許成東青發出的聲音太輕,或許是成東青以往的形象太過溫和好對付,睡覺的、走神的、玩樂的,一眾學生如山似岳,無動於衷。

一股憋了許久的無名火蒸騰而上,瞬間吞噬成東青的理智和自律,伸出巴掌狠狠拍案,被入侵了地盤的受傷雄獅一般嘶吼咆哮:「能不能不要睡覺!」

從來不發脾氣的人忽然炸毛,還是很有震撼力的,所有睡覺的學生都被驚醒,看小說的、玩遊戲的,一個個都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成東青,彷彿不明白,這個一向溫順好說話,從來不計較來不來、聽不聽的老師,為什麼忽然發飆。

其實,成東青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計較他們不聽課。這燕京大學的最後一堂課,成東青實在想認真地講,認真地來,認真地走。即使曾經有過那麼一段不夠較真的時間,成東青也希望自己的燕京生涯,有一個不至於一無是處的結束。

沉默許久,成東青疲憊萬分地說:「你們上的是中國最好的大學,父母花了半輩子的辛苦錢,不是讓你們來這兒睡覺的。如果不想聽課,可以走。」當初如果有人這麼對成東青說,成東青一定會羞愧至死。這是成東青能想到的最嚴厲的責罵了,語重心長。

話說完,成東青帶著哀傷的眼神憐惜地看過每一個學生。讓他驚愕的是,一個一直在認真聽講、抄寫筆記的女生收拾好書包,徑直走出了教室。

成東青怔住,這對他是最諷刺性的抗議。人生最大的失敗就在於此。再也沒有比這個舉動對一個教師更侮辱的了。

成東青有些沮喪,嘆了口氣,無奈地坐上講台,腿搭在半空。

「誰有煙?」事到如今,沒人拿他當正經的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看待,成東青自己也不弔著,乾脆扒下教師的外皮,當個普通師兄吧。

學生們面面相覷。不過,來上課的幾個人雖然大多心不在焉,倒都還算是成東青的擁護者。一個男生猶豫了一會兒,掏出半包煙扔給成東青,另一個男生趕緊扔了一盒火柴。成東青點上煙,卻被嗆得咳嗽連連,他不會抽煙。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老師,可我一直在努力成為一個好老師。我曾經背下過我能收集到的所有詞典里的單詞,因為我英語成績曾經非常差。當然,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做得到你們來問我單詞的時候我可以隨時回答得出來,是不是?可是我不能給你們每人一本字典,叫你們全背下來。那還要我上課幹嗎,對不對?」成東青的話帶著一股無法忽視的哀傷,說不出哪裡不對,就是聽著特別難受,好像每一個字都在黃連里浸泡過。

有人沒忍住發出了笑聲,依靠背下整本詞典來入手學習英語的,全天下估計也就成東青這樣的奇葩,而且還背了那麼多本,最後還當了英語老師,還是燕京的。多少有點不可思議。要是哪個老師教英語的方法就是讓學生背下詞典,那想必更是空前絕後的奇葩一朵。

「笑什麼,我說真的。」成東青其實知道學生們在笑什麼。背詞典這種事,也就是他那個年代的人幹得出來,放到現在來講,已經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在成東青的課堂上,這還是第一次發出笑聲。

學生們笑得更來勁,毫不掩飾的。

等笑聲過去後,成東青似乎好過了一點,伸出夾著煙的手指,點點坐得最近的學生,問:「你為什麼學英語?」

被指到的胖男生咧著大嘴,笑得弔兒郎當,直著脖子喊:「去美國啊,成老師。」一點也沒有和老師對話的自覺。

成東青也不在意,繼續問:「這是標準答案,來這裡的人都想去美國。那你喜歡英語嗎?」

胖男生搖搖頭,一臉憤慨:「不喜歡。」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崇洋媚外!洋鬼子的語言哪裡有自己的好!當然,這個跟想不想去美國是兩回事。

成東青將手裡擺設似的煙掐滅,站起身來,眼神慢慢掃過每一個學生:「你們喜歡嗎?」

沒有一個點頭的。

成東青似乎終於放下包袱似的舒了口氣,一攤手,說:「其實我也不喜歡。」那口氣,那神態,彷彿王陽附身。

學生們發出熱烈的笑聲,表示終於找到了知音。

成東青越說越自然,仰起頭看著窗外,身子倚在講台邊,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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