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九死餘生

福昌號似乎沒有任何減速的跡象,我感覺船隻一彎一折地不停變換著方向,在這樣的大風裡,一條頭重腳輕的尖底大漁船,就是行駛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敵不過日本軍艦吧。

憂慮間,我聽見鍾燦福在艙板里跑過,一邊跑一邊大吼:「蛟爺說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艙底,是男人的抄傢伙備著。咱們被日本人攆上了!」聲音里卻也沒了之前的張狂囂張。

我縮回了手,不知道是該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麼回事,還是該幫阿娣安心寧神停止風暴。我突然覺得,即使幫阿娣減輕苦痛避免了風暴,我們落到日本人手裡也是個死,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魚艙里無數哭喊叫喚的聲音,夾雜著淘海客們的吼叫,毫無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從前聽見那些俯衝飛過的飛機一樣,讓人絕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軍艦開始一發接一發地開炮了,但卻是打三發炮彈又停一會兒接著打,我只感覺船被沖得東倒西歪,最近的爆炸聲已經在船邊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黑皮蔡竟然在邊上失魂落魄地叫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沒有了以前的兇悍。

阿娣的呻吟聲在剛才停了一停後,現在越發失控起來,她蜷著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藍色的粗布床單上翻來滾去。我趕緊拍著她的後背,心亂如麻,七哥在身後道:「干他娘的小日本,我們只能先待在這裡了,出去准得被炸死。」

隨著他的話就是嘭的一聲巨響,我們幾個再次被震翻在地,只聽見頂上一片混亂,傳來蛟爺的大罵:「干你老母,鍾燦富你他娘的找東西把這個洞給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進去堵!」隨後就聽見鍾燦富也罵了起來:「上過娘兒們的都跟我來!」

難道是福昌號漏了?我驚疑不定,又聽見蛟爺拿梭鏢砸甲板的聲音,大吼著:「程閩生,你給我把阿娣看好了,要是阿娣出事,你就他娘的等死吧!」說完又吼道:「其他人抄傢伙,全部跟我上甲板!咱們給小日本點顏色看看!老子在海上混了這麼多年,還沒人他娘的敢攆我蛟爺的船!」

蛟爺話剛說完,只聽又是一聲巨響,「嘣……」劇烈的爆炸聲在船上響起來,隨著船身巨震,我們都被彈得跳了起來,耳邊轟然響起一片尖叫聲和失控的嚎叫聲。

黑皮蔡爬起來就想往外跑,胖子全叔一改慢吞吞的習慣,一把抓住黑皮蔡的襯衣下擺:「阿蔡,你出去找死啊,現在最好就呆在這裡,你想出去挨日本人的炮彈嗎?」

黑皮蔡一聽就停了下來,從聽到炸雷聲到現在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頂著風暴全速前進的福昌號應該被炮彈炸到了,我們這個密艙里的汽燈雖然也叫氣死風燈,可是在這樣的顛簸下,也被碰撞熄滅了。好在離天黑還早,從通風口裡透下了一些光,我們待在昏暗的角落裡,耳邊炸雷聲響個不停,我感到福昌號速度好像變慢了,接著又是一聲轟響,躺在船中間的阿娣和另一邊的黑皮蔡,立刻一起都向著我們這邊滾落下來,跌落在我們身上。

看樣子,船整個被炸得側翻了。

「蛟爺,蛟爺,大桅被炸斷了……」我聽見一個淘海客的大喊聲淹沒在風暴的唿嘯聲里。

蛟爺的怒吼聲馬上響了起來:「蝦仔,你他娘的把大桅推到海里去,快點!要不然船要翻了。升帆!兄弟們,給我吼起來!」

炮聲中就聽見所有的淘海客吼起了憤怒的號子,然後福昌號又是突然的向另一邊側翻去,恢複了正常。我們又止不住地往另一邊滾落過去。

我和七哥互相扶持著,好不容易在左右劇烈搖晃中坐正,福昌號似乎又在快速前進,只聽左前方好像有日本艦船突突作響的馬達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已經追了上來。我忽然想,可能安慶號就是遇上了日本人的軍艦才被打得稀爛的吧,安慶號比我們的這艘福昌號大的多,速度也更快,尚且落得那樣的境地,我們的遭遇看來不會比安慶號更好了。

想到這裡,我絕望起來,這只是一條破漁船,就算堅固,又怎麼能和日本人的軍艦抗衡呢?也許我們能夠在炮彈轟擊僥倖活下來,但如果被日本人抓住,下場會如何不難設想。泉州城裡曾哄傳過,大輪船「聖安娜號」在去年一月,也是中途遇到日本軍艦,滿船一千多人全都被日本人注射了毒針,結果到達菲律賓後全部毒發身亡。

難道我們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我不敢去想。

外面又是一陣鬧哄哄的聲音,我聽見鍾燦福大吼:「日本人追上來了!」隨後又有炮彈炸響,緊接著遠處傳來日本人從喇叭里傳來的唿喊聲,我聽到一個人大喊:「蛟爺,舵手被炸死了!浪太大,再不降帆,船要翻了!」接著蛟爺吼道:「你他娘閉嘴,我來!」

我不能上去做些什麼,只能在密艙里凝神傾聽上面的動靜,日本軍艦的馬達聲混著強烈的風暴聲,讓人心驚膽戰,福昌號上面早就亂成了一團,到處都是奔跑造成的咚咚咚聲,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只能隱約聽到一些:「快滅火啊,快澆水啊!」

「走水了,快找水桶啊……」

「蛟爺被炸傷了,快去找頭纖!」

「跟我來,大家快到船尾去,船尾有條舢板船!」

「我不敢跳,我怕水!」

我甚至能透過暴烈的風暴聲,聽到船上開始燃燒得嗶嗶剝剝的聲音,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來自地獄的召喚聲。

看來,福昌號這是著火了,即使是不被炮彈炸沉,我們的漁船也經不起在風暴里折騰了,挨不了多久就會被燒壞吧。

火借風勢,聽見頂上發出大火熊熊燃燒發出的滋滋聲,木材爆裂發出啪啪聲,好多男人、女人奔跑著絕望唿救,小孩子哭叫唿痛,還有沉悶的有人跳海的聲音。我心驚肉跳,這樣一艘木船,這樣的大火,可能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全都燒成灰燼。

這時忽然艙門被掀開,一股熱浪和黑煙隨即撲了進來,我情不自禁轉頭去看,映入眼角的已經全是跳躍著的火焰,頭髮都被焦了一片的鐘燦富攙扶著蛟爺鑽進了密艙里。蛟爺的腳看上去受了傷,那個能讓他在顛簸的船上站穩的雙腳,其中一隻腳前面的七個腳趾都已經血肉模煳了,他對著艙口外面說道:「阿奎,你也進來吧,咱們在海上累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不用掌舵盤,咱們也正好說說話,等下就該去見龍王爺啦。」

只聽見外面奎哥的聲音滿不在乎:「還不就是去見龍王爺?我就不下去了,蛟爺你和阿娣多說幾句話,看樣子我快不行了,這一停下我就動不了啦,我就在艙門這裡幫你們把把風吧。」

蛟爺沒有再說,沉著臉在阿娣身邊坐下來,我掙紮起來幫他包紮炸傷了的腿腳,蛟爺渾身無力地任由我忙碌,他的一隻腳上好幾根腳趾被炸爛了,另一隻腿上也有一個大口子。我從藤箱里找了一件舊衣服,撕開幫他包紮好。

鍾燦富也走過來,看到了全叔和黑皮蔡,立刻罵了一聲,才道:「蛟爺,現在怎麼辦?」

蛟爺抬了抬手,虛弱地道:「聽天由命,鴉班他們應該已經上了外面的舢板吧?」

鍾燦富一下沮喪起來,說道:「日本軍艦的小炮,打不動我們的大船,難道還打不動一個小舢板?他們根本逃不掉的,就是日本人不打它,在這樣的風浪里,隨時都會被浪頭打翻。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快黑了,希望他們能撐到那個時候吧。」

就像是印證鍾燦富的話一樣,他的話剛說完,外面就響起了馬達轟鳴聲,緊接著又連續響起了三聲炮響,這次爆炸聲過後,原來雜亂唿救的人聲,漸漸全都沒有了,只剩下木頭著火的噼啪聲,還有不知是木頭還是屍體,不停地撞擊著船舷發出咚咚的聲音。

到這時,蛟爺像是緩過來一些,摸了摸痛苦呻吟著的阿娣的額頭,然後皺著眉頭四處打量著密艙里剩下的幾個人,看見全叔和黑皮蔡在密艙里,馬上道:「你們怎麼在這裡?福昌號已經沒有規矩了嗎?!」

全叔就低頭支支吾吾,黑皮蔡倒可能是想對蛟爺笑一下,可那張臉卻比哭還要難看。

蛟爺沒再追究,巨大的海浪聲中,他撫摸著艙板的木紋道:「福昌號的艙樓都燒塌了,咱們役使了你幾十年,你也該去見龍王爺啦。」

密艙里的煙霧越來越濃,狂風唿嘯著像刀子一樣砍在火焰上發出一聲聲怪叫,空氣里密密的全是飄散著木材燃燒後的灰燼,干辣的黑煙刺喉地痛。大家不停的咳嗽起來,溫度也越來越高,我被熏得不停掉眼淚,絕望之中就聽見外面傳來馬達啟動的轟鳴聲,漸漸地又遠去了。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不清楚上頭髮生什麼狀況,但是如果繼續這樣被熏下去,我們一定會死,我看向七哥,連他都沉默著。忽然黑皮蔡跳起來叫道:「下雨了!老天爺下大雨了,我們有救了!」

「哪裡下雨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卻看見黑皮蔡臉上一片血紅,他猛然嘶喊起來,瘋狂地用手去抹,我再一望他頂上的艙板縫隙,竟然正在不停地往下滴著艷紅的鮮血。

原來那些,只是上面底艙的人死後流出來的鮮血,並不是什麼雨。我已經儘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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