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的失望之冬 寫奏摺是門大學問

論智力,論才能,論心胸,論氣度,李鴻章是唯一能夠解決天下亂局的人。這就意味著,一旦這個歷史麻煩擴大化,權力就會在所有不稱職的人手中傳來傳去,猶如擊鼓傳花一樣,遲早會傳遞到李鴻章的手上。

但是當時的李鴻章,缺乏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強者心胸,他所能夠做的,就是遵照家傳的書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些事情他都已做到了。他在1847年高中皇榜,喜訊傳到家鄉,父親李文安心潮澎湃,賦詩曰:

年少許交天下士,書香聊慰阿翁期。

天恩高厚臣家渥,不愧科名要慎思。

其得意揚揚的心情,溢於言表。此時的李鴻章,可以說已經完成了他的人生作業,儘管只是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但對於李鴻章這個鄉下青年而言,這已經完全滿足了他的願望。此後的他,就是將自己牢牢地鎖定在小文人的位置上,晝夜讀書,以德服人,終生追求他的桂冠詩人的願望,足矣。

可就在李鴻章走向他的人生目標之時,中國南方卻已經鬧翻了天。洪秀全起事於金田,僅僅用了兩年多一點兒的時間,就從廣西打到長江流域,克武昌,下南京,武裝割據,坐斷東南。一時之間,湖南、湖北、江西及江蘇等省硝煙瀰漫,戰事頻發。而崇尚武力的淮上更是成為了洪楊太平軍、以紅鬍子拽刀手為主體的巨捻、清朝政府軍及團練等各色武裝力量激斗的主戰場。

而李鴻章在北京,仍然與朋友們吟詩作賦,對此變局一無所知。

當李鴻章知道這個消息之時,正是他的人生徹底改變之時。有關這件事情的細節,李鴻章的部屬及學生劉秉璋的兒子劉體智,在《異辭錄》中有詳細記載。

李鴻章太有才氣,年輕又喜歡賣弄,安徽籍工部侍郎呂賢基的奏章,大抵由他代筆寫成。這一天他去逛書肆,遇到鄉人說安徽省城安慶被洪楊軍事集團攻陷,於是李鴻章立即去找呂賢基,要求呂賢基上奏朝廷,讓咸豐皇帝管一管這事。呂賢基按照老法子,立即吩咐李鴻章替他寫奏章。於是李鴻章翻查史書,點燈熬油,終於寫成長篇巨奏。呂賢基拿到手上,看也不看就急忙上朝,啟奏陛下,臣有奏本。就把這奏章呈了上去。咸豐皇帝見奏章大喜,曰:呂愛卿,還是你憂心國事,朕就派你回安徽,解決掉洪秀全。你既然上此奏本,必有法子,是也不是?

呂賢基所遇到的,就是行政管理中最要命的事情。任何管理體系都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問題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大家視而不見,是因為都沒有解決方案。如果你指出這個問題,那麼你肯定也會有相應的解決方案。沒有解決方案,你說問題幹什麼?

呂賢基上奏,本指望咸豐皇帝解決問題,沒想到他卻成了咸豐皇帝的解決方案。說到洪楊起事,江山糜爛,最發愁的就是咸豐皇帝,可是朝中多是些像李鴻章這樣只知道死讀書的獃子,不知道如何應對。如今呂賢基跳出來,咸豐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呂賢基身上了。

這始料未及的事情,讓呂賢基目瞪口呆。可以確信,呂賢基的人生理想,跟李鴻章沒什麼區別,都是想做個太平時日的桂冠詩人。正是因為大家都惹不起淮上那些冷血野蠻的捻子,才拚命讀書來到朝廷。豈料一封朝奏九重天,打回原形路八千。痛定思痛,呂賢基才意識到,他讓喜歡賣弄的李鴻章給坑了。

於是呂賢基斷然上疏,強烈推薦李鴻章回鄉練鄉勇,消滅洪楊暴力集團。咸豐皇帝欣然准奏。翰林院真的不缺什麼編修,但淮上缺少能征慣戰的猛將。就把李鴻章派回去碰碰運氣吧。如果李鴻章被洪楊軍事集團殺掉,那活該他老兄倒霉;倘若李鴻章擺平了洪楊集團,最終佔便宜的,還是朝廷。

眼見得呂賢基和李鴻章雙雙被打回原形,攆回家鄉去練鄉勇,朝中的安徽籍大臣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洪楊集團打到了安徽,最憂心的就是這些人,生怕咸豐皇帝派他們回去平叛。可是大家走的都是李鴻章式的文臣路線,豈會是洪楊集團的對手?此時有呂賢基和李鴻章替大家頂雷,安徽籍的朝官們,總算是從驚擾中解脫了出來。

呂賢基意識到了這一點,更加心裡不平衡。大家都是文臣,走的都是讀書做官的路線,憑什麼要派我去和洪楊集團死拼,你們卻在朝中坐享其成啊?憑什麼啊?失衡之下,呂賢基再次上疏,隆重推薦安徽籍官員戶部右侍郎王茂蔭回淮上平亂。

王茂蔭大怒,暗地裡一查,發現這樁麻煩是李鴻章給惹出來的,就立即上奏,強烈推薦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建議解除其朝官職務,讓其回鄉訓練鄉勇。

可憐李氏父子,花費了幾代人的心血,才捧著書本,從淮上的田頭打拚到這朝廷之上。豈料轉眼之間,雞飛蛋打,父子雙雙被打回原形。盛怒之下,李文安立即組織了一次強有力的反擊,他也上奏,強烈推薦呂賢基的兒子呂錦文隨行。我們李氏父子沒落得個好,你們呂家也休想安生,要死大家一起死。

如此相互攀扯,滑稽而又悲壯的一幕,勾勒出了當時時局的險惡與讀書人居於亂世之際的驚恐和無奈。

這一年的李鴻章,已經三十一歲了。他的人生很奇特,似乎以六年為一個周期。從二十五歲高中皇榜那一年算起,他已經在京城享受了六年之久的桂冠詩人美夢。而此後,他將有六年的時間二次創業,以一介小文人的身份,重新學習殘酷的戰爭法則,而等他學明白了的時候,洪楊之亂已經走向了落幕時刻。

可以確信的是,直到這時候,三十一歲的李鴻章,才知道他的人生目標錯誤得多離譜。他渴望成為大詩仙李太白那樣的風流才子,卻偏偏忘記了,縱然是詩仙李白,也並不情願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定格於歷史之上。李白終生的願望,是成為一個濟世之臣,誠如他自己的詩中所表達的那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李白只是一個終生未得機緣,沒有機會一展胸中抱負的失意者。而他李鴻章,卻莫名其妙地以李白的失敗為人生目標。這個目標於他而言,太低太低,太過容易達成。

直到實現了這個以失敗為標的人生目標,李鴻章才愕然發現,這個目標之所以只具有失敗的意義,那是因為它距離現實生活太過於遙遠。比如說現在的李鴻章,徒具有揮筆萬言、坐而論道的本事,卻沒有絲毫的能力,提供一個解決淮上戰亂的方案。

最糟糕的是,重返淮上的李鴻章,再一次被那種赤裸裸的暴力氣氛所包圍,再一次體驗到了那讓他備感壓抑的齷齪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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