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洛神賦 正文

公元二百二十二年,魏黃初二年。曹植從鄴返回封地鄄城的途中,寫下了一篇文章。

在這篇文章里,曹植說自己在途經洛水時邂逅了傳說中的伏羲之女洛神,極盡描摹這位佳人的風采神姿,字裡行間充斥著強烈的傾慕之情。他就像是一位陷入瘋狂熱戀的年輕詩人,把所能想像得到的最美好的辭彙,都毫不吝惜地加諸在這位女子身上。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洛神賦》。其中諸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之類的描繪,已成為千古名句。

很多人都知道,在《洛神賦》的背後,還隱藏著一段眾所周知的曹魏宮闈的公案。據說曹植對曹丕的妻子甄妃懷有仰慕之情,《洛神賦》里的洛神,其實就是暗指甄妃,曹植借著對洛神的描寫,來釋放自己內心深處最為熾熱卻被壓抑已久的情感。

唐代李善在《昭明文選》後的註解講了這麼一個故事:最初想娶甄妃的是曹植,結果卻被曹丕搶了先,曹植一直念念不忘。在甄妃死後,曹植入朝去覲見曹丕,曹丕拿出甄妃曾用過的金縷玉帶枕給他看,曹植睹物思人,大哭一場。到了晚上,甄后之子曹叡擺宴請自己叔叔,乾脆把這個枕頭送給他。曹植揣著枕頭返回封城,途經洛水時夢見甄妃前來與之幽會,有感而發,寫成此篇。

從文學角度,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可惜的是,它終究無法取代真實的歷史。

這個故事破綻很多。歷史上的曹丕,是個出了名的小心眼,對自己的弟弟向來欲除之而後快,七步成詩的故事人人皆知。曹植被他死死囚禁在封地大半輩子,最後鬱郁而亡。其他兄弟如曹彰、曹袞、曹彪等人,處境也是一樣凄慘。

曹丕這種防兄弟如防賊的態度,就連陳壽著史時都有點看不下去,評論說「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疾薨。」

這樣一個男人,如果知道弟弟覬覦自己老婆,不怒而殺之已屬難得,怎麼可能還會把老婆遺物拿出來送人呢?——何況送的還不是尋常之物,而是曖昧之極的枕頭。後世李商隱揶揄這段典故,寫了一句詩:「宓妃留枕魏王才。」可見枕頭這東西,是很容易讓人產生不良聯想的。曹丕再缺心眼兒,也不會這麼主動把一頂綠帽子戴在自己頭上。

由此可見,李善這個故事,有太多他自己想當然的發揮。

不過,這個故事也並非空穴來風。讀過《洛神賦》的人都知道,賦中有著情真意切的心緒和細緻描摹,讓人很難相信曹植只是一時興起去歌頌一位虛無縹緲的仙子,而不是在寄情隱喻。

曹植對甄妃的感情,不是妄譫之言。這份感情,雖然史無明載,但卻可以被史料間接證實。而這個證實的契機,就是《洛神賦》的原名。

根據史料記載,《洛神賦》的原名叫做《感鄄賦》。歷代許多研究者認為,曹植在黃初二年被封鄄城侯,次年升為鄄城王,因此賦成此篇,以茲紀念。

這看起來言之成理,可惜卻是不正確的。漢賦之中,以地名為篇名的並不少見,如《二京賦》《兩都賦》《上林賦》等等,卻從來沒有任何一篇是以「感+地名+賦」的格式命名。

更深一步分析。鄄城在今山東西南,曹魏時屬袞州濟陰郡;而洛水則是在陝西洛川,兩處相隔十分遙遠。曹植在一篇名字叫《感鄄賦》的文章里,卻隻字不提鄄城,反而大談特談渡過洛水時的經歷,這就好像在《北京遊記》里只談黃浦江一樣荒謬。

除非《感鄄賦》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有所感,這個鄄字另有含義。

心細的人可能會發現。在《三國志》里,這個地名一律直書「鄄城」,如《程昱傳》載「張邈等叛迎呂布,郡縣響應,唯鄄城、范、東阿不動」。可到了范曄寫《後漢書》的時候,每提到鄄城,卻都寫成了「甄城」,其下還特意標明註解「縣名,屬濟陰郡,今濮州縣也。『甄』今作『鄄』,音絹」。

「鄄」字與「甄」字形幾乎一樣,從垔(yīn)。「鄄」字讀成絹,而「甄」字在當時並不讀「真」,按照許慎《說文解字》的記錄,甄字居延切,與「鄄」的發音基本一樣。《史記》里,既可以寫成「晉伐阿、甄」(《司馬穰苴傳》),又可以寫成「臏生阿、鄄之間」(《孫臏傳》)。可與《後漢書》同為例證,證明甄、鄄二字,從兩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可以通用互文的。

曹植既然志不在鄄城,「鄄」又和「甄」通用,那麼《感鄄賦》其實等於是《感甄賦》。而這個「甄」字究竟指的是什麼,指的又會是誰呢?

黃初元年,甄妃觸怒曹丕,因此失寵;就在同一年,曹植莫名其妙地寫了一篇《出婦賦》,中有「痛一旦而見棄,心忉忉以悲驚……恨無愆而見棄,悼君施之不終」之句,句句暗扣。其時曹植本人沒遭遇什麼變故,突然發此感慨,又是意有何指?

黃初二年,甄妃在凄慘中去世;就在同一年,曹植的監國謁者灌均給曹丕上了一份奏摺,密告「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於是曹植被貶為安鄉侯,次年又被遠遠地攆到了鄄城。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曹植心神大亂,以至於醉酒鬧事到「劫脅使者」這麼失態?

如果這些證據都還是捕風捉影的話,那麼接下來的事實,卻是板上釘釘:曹丕與甄妃的兒子曹叡即位之後,下詔改《感鄄賦》為《洛神賦》。若不是怕有瓜田李下之譏,對自己母親名節有損,我想曹叡也不會特意去關注一篇文章的名字。

可見曹植寫賦借洛神之名緬懷甄妃一事,基本可以定案,只是沒有李善說得那麼誇張罷了。他利用自己的才華玩了個鄄、甄互換的文字遊戲。也許這時候會有人要問,你繞了一大圈,除了論證出曹植確實對甄后懷有感情以外,豈不是一無所得嗎?

並不是這樣,這只是一個開始。

證實《洛神賦》中的洛神為甄妃後,另外一個巨大的矛盾便緩緩浮出水面。

曹丕是識字的,文章寫得極好,與曹操、曹植在文學史上並稱三曹。曹植在甄、鄄二字上玩的這麼一個淺顯的文字遊戲,曹叡尚且看得出來,何況曹丕。前面說了,曹魏對藩王的限制,是極其嚴苛的,稍有舉動就會被無情打擊。面對這麼一個小心眼的哥哥,曹植還敢寫這種東西,莫非他不要腦袋了么?

事實比猜測更為離奇。《感鄄賦》面世之後,史書上沒有記載曹丕對此有任何反應。要知道,在前一年,明明曹植只是喝醉酒,監國謁者都要打小報告給曹丕,曹植這次公然調戲到了自己媳婦頭上,曹丕居然無動於衷,實在太不符合邏輯。

當兩段史料產生矛盾時,要麼是其中一段史料是錯誤的,要麼是兩者之間缺乏一個合理的解釋。

《三國志》的記載是可信的,而《感鄄賦》也是真實的。既然兩者都沒問題,那麼只能是解釋方法的錯誤。也就是說,圍繞著《感鄄賦》,甄妃和曹丕、曹植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夫妻二人加一個精神第三者這麼簡單。

簡單介紹一下甄妃的生平。她是中山無極人,名字不詳,後人因為《洛神賦》里洛神別名宓妃的緣故,把她叫做甄宓。嚴格來說,這是不對的,不過為了行文方便,下文姑且如此稱之。

甄宓生得極為漂亮,十幾歲就嫁給了中原霸主袁紹的兒子袁熙。袁紹失敗後,曹軍佔領鄴城,曹丕闖進袁氏宅邸,一眼就看中了甄宓,欣然納入房中。甄宓為曹丕生下一兒一女,即曹叡和東河公主。後來曹丕稱帝,寵幸郭氏,甄宓年老色衰備受冷落,屢生怨謗,竟被賜死。死時被發覆面,以糠塞口。再後來曹叡即位,殺郭氏以報母仇。

表面來看,甄宓與曹植之間沒什麼糾葛,兩人年紀相差十歲,最多是後者對一個成熟女性的青春期憧憬罷了。

好在曹植是個文人,文人總喜歡發言議論,所謂言多必失。在反覆查閱中,我終於在曹植寫給曹叡的一封書信中,發現了一條微弱的線索。這條線索非常晦澀,可當我們把它從歷史塵埃中拎起來時,它所牽連出來的,卻是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真相。

曹植是一個有雄心的人,他對自己被軟禁而無所作為的境況,感到非常鬱悶。史書上說他「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意思是曹植覺得自己的才幹沒有得到發揮,上書希望能為朝廷做點事。

曹丕是指望不上了,侄子曹叡也許還有得商量。於是,在曹叡即位後的第二年,曹植給曹叡上了一道疏。在他的這份疏里,曹植揮斥方遒,慷慨激昂,嚷嚷著要殺身靖難,以功報主,實在是一篇文采斐然的好文章。其中有這麼一句:

這句話不太好理解,裡面一共用了四個典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典出秦將孟明視和魯將曹子,這兩個人屢次打了敗仗,卻始終受到主君信賴,後來發憤圖強,一戰雪恥。「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其中盜馬典出秦穆公。秦穆公的一匹馬被山賊偷走,他非但沒生氣,反而說吃馬肉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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