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建安年間政治懸案 正文

我對《孔雀東南飛》的興趣,最早始於陸侃如先生。他在做博士論文答辯的時候,有考官問他孔雀為何東南飛,陸先生答曰:「西北有高樓。」以古詩十九首對樂府,有問有答,可謂精妙之極。

《孔雀東南飛》這首長詩我很早以前就讀過,不過當時只是沉浸在焦、劉二人的愛情悲劇之中,並未有其他想法。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厭倦了魔獸、看膩了松島楓,重新從書架上抽出這首長詩,決定陶冶一下情操。

這一次重讀,我發現了一個之前未曾多加註意的細節:這首詩篇雖然是南北朝時期的作品,但故事卻發生在漢末建安年間。建安年間,那正是三國鼎立前最熱鬧的二十幾年,究竟《孔雀》中的人物,是否會與我們耳熟能詳的三國英雄發生奇妙的交集呢?這讓我產生了一些考據的興趣。

《孔雀東南飛》(以下簡稱《孔雀》)的序里提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可見這個故事發生在廬江,而且能稱府的,只能是廬江郡的治所。後漢時期廬江郡的治所在舒城,一直到建安年間,才遷移到了皖城。《孔雀》這個故事可能發生在皖城。這個後面會有解釋。

按照詩里描述的情節,劉蘭芝被休回家之後,先是縣令來向劉家求親,被拒絕之後,太守又派了郡丞和主簿做說客,為自己第五個兒子求親。劉蘭芝的哥哥說嫁給焦仲卿和嫁入太守家裡相比,是「否泰如天地」,所以焦仲卿可能是郡府直屬的諸曹掾史中的一員,職位在功曹、督郵、都尉、諸曹掾之下,很可能只是一個上計吏,拿的是最低級的工資——佐史奉,一個月八斛。因此他家境比較貧寒,還得讓老婆「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每天織布以補貼家用。

這個「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所以欲娶劉蘭芝做兒媳婦的太守,是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它是《孔雀》一詩與外部世界連接的一座重要橋樑。雖然詩里沒有明確提出太守的名字,但是我們有充分的史料可以找出可能的人選來。

簡單地查了一下,建安年間按照先後順序擔任廬江太守的,有陸康、劉勛、李術(述)、孫河、孫紹、朱光、呂蒙——中間其實還有個雷緒,但他只是盤踞,並沒正式獲得任命,不算在內。

建安年間的廬江太守演變歷程大略如下:

陸康是靈帝時人,約在光和末、中平初被任命為廬江太守,他在興平三年(公元195年)被袁術派孫策殺死。袁術隨即委派麾下大將劉勛繼任廬江太守,遷治所於皖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劉勛被孫策殺死,孫策派了李術(述)擔任廬江太守。建安五年,孫策死後,李術頗有反意,被十八歲的孫權一舉擊敗,隨即孫河被擢為廬江太守,但很快這個頭銜又讓給了孫紹(這個孫紹不是孫策的兒子,而是北海人,後來做了孫權的丞相)。但因為雷緒、梅乾、陳蘭等人一直鬧事,廬江一直無法安定。

曹操派揚州刺史劉馥單騎入皖,空手造出合肥空城,雷緒等人投降,皖地遂平。隨後曹操又派了朱光來做廬江太守,以鞏固皖城一線。建安十九年五月,呂蒙攻下廬江,俘虜朱光,呂蒙拜為廬江太守。從此廬江一分為二。呂蒙轉任漢昌太守後,吳屬廬江太守在孫河、孫皎的督管下空置了一段時間,最後歸到了徐盛頭上。而魏屬廬江太守則是劉馥的兒子劉靖——不過那都是曹丕稱帝之後的事情了。

由此可見,娶劉蘭芝給自己第五個兒子的太守,應該就是這七人之中的一位。

首先,陸康可以排除。他在改元建安之前就死掉了。

其次徐盛也可以排除,他接任廬江太守的時間太晚,算不上建安年間。

通讀《孔雀》一詩可知,故事發生的時候,廬江還是個太平地方,老百姓不為戰亂所苦,日子過得尚算溫飽,大家吵吵嚷嚷為瑣事煩惱。太守尚有閒情逸緻給自己第五個兒子娶媳婦,婚禮大操大辦,十分隆重。

這樣一來,呂蒙、孫河、孫紹三位也被排除了。

呂蒙被拜為廬江太守時,正駐屯潯陽,主要精力放在鎮壓廬陵山賊。廬陵山賊被平之後,呂蒙緊接著就去攻打長沙、零陵、桂陽,忙得暈頭轉向,廬江事務恐怕根本顧不上,更別說給自己兒子娶老婆了。

孫河擔任廬江太守的時候年方弱冠,別說生不出五個兒子,就是生得出,也沒法辦婚禮。而且孫河接任廬江太守的背景,很不尋常。當時孫權剛接替孫策,立足未穩,急於立威,所以對當時擔任廬江太守的李術下了狠手。過程極其慘烈:「是歲舉兵攻術於皖城。術閉門自守……糧食乏盡,婦女或丸泥而吞之。遂屠其城,梟術首,徙其部曲三萬餘人。」(《三國志·吳主傳》)先是困城,後是饑荒、屠城,然後又是大遷徙,廬江百姓救死不暇,誰也不會有心情辦什麼婚禮。

而接任孫河的孫紹,年紀雖然夠了,但他面臨著南方雷緒等人的叛亂、北方揚州刺史劉馥的制壓,焦頭爛額,沒堅持多長時間就跑了,也沒餘裕做這件事。

朱光是廬江太守里在位最長的,他於建安中赴任,一直到建安十九年才被孫權俘虜,少說也有十年光景。他會不會就是《孔雀》里的太守呢?

《三國志·吳主傳》載:「初,曹公恐江濱郡縣為權所略,徵令內移,民轉相驚,自廬江、九江、蘄春、廣陵戶十餘萬皆東渡江,江西遂虛,合肥以南惟有皖城。」朱光在任期間,為了防範東吳的軍事壓力,治下居民盡數東遷,整個廬江只留下一個近乎軍事要塞的皖城。

曹操拔漢中數萬戶,讓諸葛亮經營幾十年都不能徹底恢複。從廬江等地一次遷走十幾萬戶,這等規模,可見對當地經濟傷害有多大。

事實上,廬江當時已經變成了曹、孫兩方勢力此消彼長的邊境地帶,長年處於兵鋒之下。朱光承擔著繁重的戰備工作,就算想給兒子辦婚事,也斷不會如詩中所說「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這般奢靡。

那麼,最後只剩下兩個人:劉勛和李術。

也就是說,《孔雀》的故事基本可以認定發生在建安元年到建安五年之間。

劉勛在任時間是建安元年到四年,而李術在任時間只有短短一年。到底他們兩個,誰才是《孔雀》里的太守呢?

看來我們還是要從詩中去找證據。

焦仲卿回去與母親訣別的時候,說:「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庭蘭就是白玉蘭,一般於農歷二月中至三月初開花,花期為整個三月,是以又名「望春花」。長江流域的白玉蘭花期一般在農曆一月。根據竺可楨的觀點,漢末正處於中國歷史第二個寒冷時期,平均氣溫比現代要低1到2攝氏度,所以位於江南的廬江,花期也會和現在黃河流域相等同。

因此,從焦仲卿所描述的情景來看,所謂「大風寒」正是一歲之初倒春寒之際,大概就是二三月間。

從詩中描述可知,就在焦仲卿說這句話的時候,太守正在高高興興籌備著婚禮。《孔雀》詩里說得清楚:「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也就是說,劉蘭芝的婚禮,是定在了三十日。結合焦仲卿家的「庭蘭」被風霜摧折的情形來看,當為三月三十日。

那一天是太守親自確定的良辰吉日,焦、劉二人殉情,也是在這一天。

接下來,讓我們推算一下從建安元年到建安五年這五個三月三十日的天干地支。年和月份都比較清楚,一查便知:

日子較難推算,因為在靈帝末年,朝廷改用《九章算術》的作者劉洪改進過的四分曆。因此我設定了一個基準點。《後漢書·獻帝傳》載:「(建安元年)秋八月辛丑,幸南宮楊安殿。癸卯,安國將軍張楊為大司馬。……辛亥,鎮東將軍曹操自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庚申,遷都許。己巳,幸曹操營。」

同一個月內出現了辛丑、癸卯、辛亥、庚申、己巳五個日子。辛丑和己巳一頭一尾,兩者相差二十九天。同傳又說「秋七月甲子,車駕至洛陽……丁丑,郊祀上帝……己卯,謁太廟」。以此為參照,可以確定建安元年八月一日為甲子。

接下來就是冗長而單調的推算,從略。總之從建安元年到五年,這五個三月三十日里,唯有建安五年的三月三十日,符合太守所謂「六合相應,良吉三十」的標準,其他幾個日子,按照傳統命理學說來看,都不算吉日。

而建安五年,在位的廬江太守正是李術。

在這裡稍微回顧一下李術的經歷。

根據為數不多的史料記載,此人是汝南人,在孫策麾下頗受信重。建安四年,袁術去世,袁術手下的一部分將領企圖投奔孫策,卻被廬江太守劉勛截殺。孫策大怒,揮軍攻拔廬江。劉勛無路可去,只能北上投奔曹操。孫策就地派麾下大將李術擔任廬江太守,還撥了三千人馬給他。

曹操眼見孫策坐大,深恐在沒消滅袁紹之前腹背受敵。恰好荀彧給他推薦了一個叫嚴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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