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灑漢江 憤怒的彭德懷

砥平里戰鬥之後,中國第三十九軍一一五師三四四團二連文化教員李剛的名字被列入了烈士的名單。他所在部隊為他開了追悼會,戰友們為他寫的悼詞登在部隊的油印小報上。

一年以後,李剛的戰友們才發現他沒有死。

一一五師奉命打砥平里時,身為文化教員的李剛被指定為戰地擔架隊隊長。部隊的攻擊嚴重受阻,傷亡很大,李剛主動參加了爆破組。他和幾名士兵一起炸掉了一個地堡之後,地堡里沒被炸死的美軍士兵突然向他開槍,子彈從他左膝關節處直貫大腿根部,大腿肌肉被撕開一條一尺多長的口子,骨頭外露。他忍著劇痛用綁腿帶連同棉褲一起把傷口捆住。就在這時候,部隊開始從砥平里撤退了。

戰友們軋流背著李剛撤退。他的湖南老鄉看見他傷得如此嚴重,為他落了淚。剛撤出戰場沒多久,撤退的人流就被美軍飛機發現,立即遭到轟炸和掃射。一顆凝固汽油彈在李剛身邊爆炸,他滾到一道山溝里,頓時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李剛在極度的寒冷中彷彿有了一點知覺。

他感覺到天正下著大雪。他已經完全被凍僵,血似乎已經流盡。

所有的聲音,那些槍炮聲和人的嘶喊聲全都消失了,包圍他的只是一片寂靜。

他一動也不能動,直到大雪把他徹底掩埋之後,他再次陷入昏迷。

李剛的戰友們沒有找到他,也許是他被大雪掩埋了的緣故。

撤退的路上,連隊所有的人都在惦念他,有人說他不但腿被打斷了,而且腸子也被打穿了,後來有人說看見李剛被抬進包紮所,又有人說包紮所讓汽油彈擊中了——總之沒有人看見李剛從戰場上下來。

幾天過去了,三四四團的判斷是:李剛已經犧牲。於是,李剛的同學,三四四團的保衛幹事李家許為李剛的追悼會寫了悼詞。

就在李家許寫悼詞的時候,三四四團另外兩個掉隊的士兵正在大雪中尋找回部隊的路。他們走過一條山溝的時候,覺得踩上了什麼東西,扒開雪一看,是個人。這個被埋在雪裡的人穿的是志願軍的幹部服,胸前棉衣里有一塊小紅布,這是共產黨員的標誌。兩個士兵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前,他們聽見這個人的心還在跳動。於是,兩個士兵檢查了這個人的傷,開始為他重新捆紮受傷的腿。捆紮的時候,這個幹部醒了,喊:「為什麼捆我?為什麼捆我?」

兩個士兵說:「我們也是共產黨員,只要我們活著,就不能丟下你不管。」

這樣,李剛在兩個不知名字的戰友的拖拉下,在茫茫雪夜中開始了艱難地行進。

天亮的時候,他們進入了一個小村莊,他們遇到了一位朝鮮老人和他的年輕的女兒,還有一位朝鮮人民軍的女軍醫。所幸的是,那兩個士兵中的一個人是在日偽統治下的東北地區長大的,居然能說日語,而朝鮮的成年人一般也都會日語。女軍醫立即為李剛處理傷口,但是,這時的李剛的凍傷比腿傷更嚴重。朝鮮老人和他的女兒便把李剛的褲子剪開,用雪用力揉搓李剛被凍傷的雙腿,李剛的腿上結了一層冰,他們用木棍將冰打碎,再用雪搓。用這種朝鮮民間治療凍傷的辦法,一直搓到李剛的雙腿發紅,血液開始流動之後才停止,然後他們用棉絮重新把傷腿捆緊。朝鮮老人對李剛說:「七天之內不能解開,如果因為疼得受不了自己解開的話,你的腿就完了。」

這個小村莊里,隱藏有十多名中國傷兵。

半夜,村莊里的朝鮮人,絕大多數是老人和女人,抬著中國傷兵開始轉移。李剛在離開朝鮮老人和那位朝鮮姑娘的時候,落了淚。躺在擔架上的李剛被腿上傷口的劇烈疼痛折磨得渾身顫抖,但他不敢出聲,因為現在還在敵占區。這些朝鮮老人和女人拾了一夜,直到把這些中國傷兵交給了中國東北地區來的支前擔架隊。這支由中國東北農民組成的擔架隊,在朝鮮戰爭中表現出極其勇敢的精神,常常深入到敵我交界處尋找中國軍隊掉隊的傷兵。這其中有中國的老人。當有的傷兵對讓年齡能當他們父親的老人抬著而不忍時,老人說:「孩子,咱還不老,聽說在蘇聯不到六十歲就不算老人!」那個時候,新中國百姓生活的一切標準,都是以蘇聯人為準的。

天亮了的時候,為了避免空襲,李剛被抬進一個村莊隱蔽,他被安置在只有母女兩個人的朝鮮人家中。母女兩個為李剛喂水喂飯,但是,李剛突然出現的高燒令母女兩個害怕起來。高燒中的李剛大小便失禁,母女兩人燒水為他擦洗,如同照顧自己的親人。更嚴重的是,美軍的飛機開始轟炸這個小村莊了。朝鮮母女冒著轟炸,背著昏迷中的李剛往山上轉移。

後來,李剛終於被轉交給了向祖國方向開去的一支車隊。

車隊向祖國方向開的時候,又遇到空襲。李剛所乘的汽車被打中,燃燒起來。車上的其他傷員都跑了,可李剛不能動。司機喊:「上面那是誰?不想活了?快下來!」沒有回答。司機爬上燃燒的卡車,把渾身已經著火的李剛背下來,把他拖到溝里,用鐵杴往李剛身上蓋土,將火撲滅了。

李剛被轉送到一列火車上。這是傷員專列,車廂中的人擠得滿滿的。李剛的昏迷不醒令火車上的軍醫為這個志願軍戰士的生命擔心,認為要想讓他活下來,惟一的希望是立即動手術。

火車上沒有麻藥,傷員們圍成一圈,看著醫生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在李剛身上動刀子。這是令李剛不斷疼昏過去的手術,傷口擠出了一大碗膿血,在貼近骨頭的地方,醫生取出了一塊彈片。

一個月之後,李剛在還有一口氣的情況下回到了自己的祖國。

在長春的醫院裡,醫生們對這位已渾身潰爛的志願軍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搶救。傷口嚴重感染帶來的持續高燒今醫生幾次絕望,感染最後延伸到李剛的腦袋裡,他頭頸僵硬,痛苦萬分。

醫生的診斷報告上寫著:顱內壓力極高,隨時有生命危險。

經過多次的腰椎穿刺,腦壓減下來了,但是,已八個月不能吃東西的李剛已經成為一個骨瘦如柴、渾身國大面積生著褥瘡而一動也不能動的人。最後,他體質虛弱到連液體都輸不進去了,醫生和護士把他抬進急救室,日夜護理。

李剛還是活下來了。

最後的一關是腿部傷口的治療。他的傷是炸裂型傷,肌肉翻開,骨頭外露。多次手術均不能治癒,最後在切除了新生的大片肌肉之後,用不鏽鋼絲才勉強縫合。他的膝關節由於嚴重的骨髓炎,每天必須抽出大量的積液,醫生認為必須截肢。幸運的是中國著名的骨科專家陳景雲先生從美國回來,知道長春醫院裡有這麼一位志願軍同志,於是親自趕來為李剛的膝蓋做最後的努力。手術進行了八個小時,手術做完,陳景雲先生昏倒在手術台邊。

李剛真的活了。這個消息令三四四團的官兵們歡樂了很久。

令九死一生的李剛沒想到的是,活下來,等待他的是歷次政始運動中的不斷的政治審查。最後,他被內部審查機關定為「負傷後被俘,被美國人訓練成特務,被派遣回國從事特務活動」。

他被趕出部隊,當了裝卸工。「文革」中,這位在朝鮮戰爭中炸掉了敵人的地堡,被中國士兵、朝鮮百姓以及無數的醫生所救治的志願軍被關押和勞改達十年之久。

東線的中國軍隊已經開始撤退。而西線的第三十八軍和第五十軍在漢城正面節節阻擊聯合國軍後,也已逐漸後退準備撤過漢江。而此時,那個被寫進日本軍隊教科書的中國團長范天恩卻受命堅決頂住,一步也不準後退。

范天恩和志願軍其他師團主官一樣,在第三次戰役後受命回國去集訓,在回國的路上,范天恩覺得自己很神氣,他坐著一輛美國吉普車,司機是南朝鮮軍隊的俘虜,美軍的鴨絨「北極睡袋」暖和極了,躺在車裡雖然顛簸一點,但他想,在戰場上麥克阿瑟也不過是這個待遇了。誰知,樂極生悲,也許是連續的戰鬥令范天思難得能有時間安心睡覺,所以一路睡得昏天黑地,還沒進入中國邊境,露在睡袋外面的臉就被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尤其是雙手,已經嚴重凍傷。

到了瀋陽剛開始治療凍傷,卻接到了立即回前線的命令。

范天恩雙手流膿潰爛鑽心地疼痛,但他還是立刻動身了。在回前線的路上,他無論如何也不坐美國的吉普車了。他爬進了一輛向前線運送物資的卡車的駕駛室里,身邊帶著好幾箱餅乾和罐頭,駕駛室由於有發動機的烘烤,范天思神氣而舒適的感覺又回來了。吃飽了之後,他認為這回可以好好睡上兩天了。但是,卡車剛進入朝鮮境內就翻了車,范天恩被從駕駛室里甩了出來,餅乾和罐頭損失了不算,他的大腿被砸傷了。為了儘快趕回前線,他不得不沿路攔車,日夜兼程,神氣的心情一掃而光。雙手的凍傷加上腿部的劇痛,范天恩在天寒地凍的旅途中吃盡苦頭,等他終於趕到師指揮部,見到師長楊大易的時候,已蓬頭垢面,腿腫得又粗又亮。楊大易師長看他這個樣子,說什麼也讓他留下來治療,范天恩說:「用擔架把我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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