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山:中美士兵的首次肉搏 「YOYO」作戰和朝鮮語的《東方紅》

在中國人民志願軍正式接到渡過鴨綠江的命令的時候,第三十八軍中一個叫高潤田的排長獨自一人來到開原城郊的一座古塔下,他在雜草叢中挖了一個坑,把他的全部「家產」——幾枚解放東北、華北、滇南、中南的紀念章,一枚「勇敢頑強。艱苦奮鬥」的勳章,一枚軍政大學的校徽,一本中共「七大」的黨章,一份入黨志願書,一枚刻著他的名字的印章,一個筆記本——用雨布包裹好,放在土坑裡,上面再用一隻洗臉盆扣上,然後用上嚴實地埋了起來。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因為按照軍隊的一貫做法,個人的「家產」應該存放在留守處,以便萬一犧牲了,存放的東西可以轉交給他的親人。這個排長之所以這麼做,是他樂觀地認為不但自己的軍隊可以凱旋而歸,自己也~定會活著回來——「家產」埋藏的地點標誌是明顯的,因為什麼都也許可以改變,但這座古塔在這裡矗立了幾百年了,它決不會在打美國鬼子的這幾天里就消失了吧?

做完這件事,高排長就跟隨部隊過江了。

第十三兵團的四個軍此時是一支從服裝上看沒有任何標誌的軍隊。土黃色的單衣和棉農混雜在一起,人和馱炮的騾馬混雜在一起,士兵的頭上頂的是樹枝樹葉,胳膊上扎著白色的毛巾——這是中國軍隊統一配發的毛巾,上面的「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紅字已被剪掉了。夜色沉沉,腳步聲和騾馬的喘息聲在黑暗中顯得急促而雜亂。渡江在軍事上是絕對機密的行動,部隊全部是黃昏開進,拂曉便暫時停止,第二天黃昏再次開始。

首先超過中朝邊境的是第四十二軍作為先期偵察部隊的一二四師的三七零團,他們比大部隊的行動時間提前了三天。10月19日黃昏18時,第四十二軍五萬餘人的隊伍從滿浦鐵橋和臨時搭建的浮橋上渡過了鴨綠江。他們前進的目標是朝鮮的長津湖地區。那一天風寒雨冷,第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和政治委員周彪站在鐵路橋頭中國境內的一邊,身邊是經過的背著行李。

扛著槍的士兵隊伍,還有馱著彈藥和小炮的騾馬。吳軍長和周政委背對著鴨綠江水,向著祖國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除了零星的村落燈火之外,他們看見的是一個空曠而寧靜的夜。

緊隨第四十二軍渡江的,是第三十八軍,他們集結的目標是江界——現在已經是北朝鮮的臨時首都了。第三十八軍剛剛行軍到江邊就接到立即渡江的命令,原因是前邊軍情緊急。過江的時候,有士兵在隊伍中說話,立即被幹部制止了,說是別讓天上美國的飛機聽見,於是士兵們從此說話的聲音就極小了。

第三十九軍的一一五師、一一六師從安東過江,一一七師從長甸口過江,目標是龜城、泰川。「我坐在吉普車裡,伸手就可以摸到鴨綠江大橋,大橋像從兩國土地上伸出的一雙手臂,在江中相擁……」第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回憶道,「隊伍非常肅靜,每個人都在默默地走著,誰也沒說什麼話,但我聽出有的戰士在數著這座橋有多長——從中國到朝鮮只有一千五百步的距離。車過大橋中央,也就是兩國分界線,我聽到車旁隊伍中有的戰士激動地問幹部:『連長,現在是幾點幾分?』第四十軍的官兵也在安東過江。他們到達安東時,正是一個秋雨中的夜晚,安東這個中國東北部的小城空寂無人。小城市民對中國軍隊要到朝鮮去打仗這件事心態已經十分平靜了。」

安東沿街的玻璃窗都貼著防空的米字形紙條,由於事先的保密,沒有市民出來看大軍過江。第四十軍的四列縱隊走在積水的街道上,雨中的街燈留下很長很長的搖搖晃晃的影子。走上鴨綠江大橋時,官兵們的心跳聲和腳步踏在橋面上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大橋中間有一條中朝兩國土兵守衛的白線十分醒目,那就是中朝國境線。當官兵們走過這條白線時,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先頭部隊還沒有走下大橋,一輛蘇制吉普車鳴著短短的喇叭聲在橋上緩慢地超越長長的行軍序列,士兵們習慣地為吉普車讓開通行的路。吉普車越過那條白線,迅速地消失在朝鮮境內的夜色之中。

沒有人給予這輛吉普車特別的注意,恐怕連第四十軍軍長溫玉成都不知道這輛吉普車裡坐的是什麼人。

10月19日,彭德懷剛剛到達安東,金日成的特使朴一禹就趕來了。他第一句話是:「彭總司令,你們出兵的日期定下來沒有?」

彭德懷說:「就在今天晚上。」

朴一禹聽見這個回答時的心情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其時北朝鮮首都平壤已經陷落,其黨政機關人員正向中朝邊境方向撤退,政府決定把首都臨時移到江界。至於下一步的打算,朴一禹無法回答,或者說,北朝鮮領導層現在沒有任何具體的打算。

此時金日成也許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能在朝鮮的領土上看見彭德懷和他率領的中國軍隊。

彭德懷問:「金首相現在在什麼地方?」

朴一禹答:「美國人的情報很靈,金首相需要不斷地改變位置,我也說不准他現在到底在什麼位置。」

彭德懷說:「我們去找他,現在就走。」

於是,這位中國著名的將軍,幾十萬志願大軍的統帥,就這樣出發了。世界上從沒有過哪個國家的哪個軍事指揮官會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自己先於士兵深入變幻莫測的戰場。彭德懷把他的指揮部全部甩在身後,讓他們按部就班地前進,而他自己僅帶著一名參謀、幾名警衛員和一部電台進入了朝鮮。

彭德懷沒有來得及按規定改換北朝鮮人民軍的將軍服,也沒有來得及去領已經給他做好了的那件貂皮大衣,他身上仍然是他從西安穿來的那身粗呢黃軍裝。他面容憔籽,面頰消瘦,兩眼紅腫,一頭短而硬的頭髮已經全部花白。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除了毛澤東外,很少有人敢和他說句玩笑話。第十三兵團司令員鄧華得知彭德懷將是他們的統帥的時候,對副司令員洪學智半開玩笑地說:「老哥,小心侍候!作戰中稍出紕漏他就大發脾氣,要是把他惹火了,還要殺人呢!你得小心腦袋!」

吉普車在鴨綠江大橋上向朝鮮開進的時候,黑暗中只有彭德懷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大。車輪剛接觸到朝鮮的國土,他突然命令停車。

彭德懷沒有下車,他從車窗伸出頭來向後看了看。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麼。

過了江就是朝鮮的邊境城市新義州。吉普車在十字路口停下來問路,這才發現由於走得匆忙,沒有帶上個朝鮮語翻譯。這時候,有個會講中國話並自稱是新義州委員長的人走上前來。

這個委員長只有一條胳膊,他解釋說這是參加中國解放戰爭時負的傷。在他的帶領下,彭德懷見到了金日成派來的副首相朴憲永。朴憲永說金日成現在在什麼地方他也不清楚。不過,據可靠情報,平壤確實已經陷落。

彭德懷立即察看朝鮮地圖。

敵人的進攻速度比他想像的要快得多。

在朴憲永的帶領下,彭德懷又向另一個接頭地點出發。

吉普車一路顛簸。參謀見彭德懷已經疲勞到極點,勸他睡一會兒,他嘟嘟嚷嚷地說:「我帶兵打仗幾十年,從來沒有遇到像這樣既不明敵情、又不明友情的被動情況。如果敵人保持這樣的進攻速度,那麼我們的部隊很可能要打遭遇戰了。」

20日黎明,彭德懷到達位於鴨綠江南岸的水豐發電站。在等待金日成消息的這段時間裡,彭德懷明顯地心神不定。這時,一直在下的雨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雪。彭德懷不知道自己的部隊渡江的詳細情況,只知道他們一定是距離聯合國軍的先鋒部隊越來越近了。等待了一個上午,終於有了金日成的消息,會見地點是平安北道昌城郡北鎮附近。在向這個地點前進時,狹窄的道路上塞滿了向北撤退的北朝鮮黨政機關人員、軍隊和難民,車輛和人畜形成巨大的洪流,彭德懷的吉普車如同逆水而上的一葉小舟。在走走停停的過程中,載著電台的卡車掉隊了,這意味著這位志願軍司令員徹底地和自己的部隊失去了聯繫。

就在彭德懷尋找金日成的時候,中國駐朝鮮大使館代辦柴成文接到中央發來的一封電報,要其「速告金日成首相,彭德懷司令員入朝後,赴金首相處會晤,望做具體安排」。柴成文立即乘車到德川去尋找金日成。因為美軍飛機投下的照明彈到處閃爍,一夜行車不敢開燈。柴成文到德川後才發現這座城市已經空無一人。直到中午的時候,在一個郡委員長的帶領下,才在一座鐵路隧道里的火車上找到了金日成。柴成文在告訴金日成彭德懷正在尋找他時,特地強調了彭德懷現在的職務全稱:「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要見首相。」

金日成和柴成文乘車向北,過清川江,在朝鮮北部的崇山峻岭中一直轉到21日凌晨2時,才到達距離北鎮三公里的一座地目叫做大榆洞的金礦。

兩個小時之後,彭德懷也將到達這裡。

柴成文前去迎接彭德懷。

對乾柴成文來講,在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環境中見到彭德懷,可以說是百感交集。1941年,彭德懷在太行山八路軍總部工作的時候,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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