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 程

文/滕 洋

我猜:這還是一個孩子,大概她也只有十七或者十八歲。她一定是第一次獨自乘火車,她的父母還很不放心。她一定是樂觀且任性,偏選了一雙拖鞋開始這也許漫長、也許短暫的行程。但,不管怎樣,這只是印證了萍水相逢。

列車顛盪著向下開去,車上很安靜,有間斷的廣播和音樂。這個夏日的午後,空氣濃稠得像膠凍一樣,讓人疲乏無力。單一的隆隆聲在腦海中如絲線般綿延不絕地扯過,也不知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常常是懷著這樣一種近乎疲憊的情緒,任人推擠著,在單行線一樣的人生軌跡上"勇往直前",沒有希望,更無所謂失望。我也幻想成為一個設計師或是廚師,更簡單的,做個建築工人,可那僅僅是幻想,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看過這街上女孩子的漂亮衣服,爐台里跳動的火焰或是高樓上纏繞如蛛網的腳手架,我也僅僅是聽說……

"啪"。我想我一定是碰掉了什麼東西,用手去摸,一直放在腿上的鑰匙不見了。我俯下身子去摸,鑰匙卻被什麼人推到了我手邊。

"謝謝。"我拍拍沾上塵土的雙手,對著空氣道謝。

"不用客氣。"那聲音如明亮跳躍的音符--是那個穿拖鞋的姑娘。

也許,我不應該再同她交談了,我是一個"陌生人",該維持在安全的距離外,就像女孩的父母叮囑她的那樣:不要同陌生人交談。我也常常被人這樣好心地囑咐,我明白:我看不見東西,要更加小心。但,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喂,你看不見東西嗎?"女孩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想她這樣唐突的問題應該讓我很生氣,因為所有的規則都告訴我,作為一個盲人,我應該避諱這樣的問題。但現在,真的有人這樣問了,我倒並沒有什麼不舒服,我想起那個大叫"皇帝什麼也沒有穿"的孩子。

"是,看不見,一生下來就看不見了。"

"好可惜啊。"女孩的語氣顯得十分惋惜,我甚至可以想像她懊惱地看著窗外,微微偏著頭的樣子。

"也沒什麼,一開始就看不見也就習慣了。要是中途瞎了,一定難過得要自殺。"說出"瞎"這個字,連我自己都有些驚訝。我從不說自己是瞎子,只是說"我看不見",但今天,面對這個很不把我的"盲"當作一回事的女孩,我似乎是得到了極大的尊重,愈發地,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喂,我講給你聽好不好,外面的風景很美的。"

"好,謝謝你。"我微微地笑,愈加肯定這是一個對世界毫無戒備的孩子:善良且單純,她早已將父母的叮囑拋到一邊,以她的方式來表達她的友善。

"……對,那些種在兩邊的樹,我一直覺得她們像中世紀的歐洲婦女,提著裙子向前奔跑,呃,中世紀的裙子,應該是……"

"……像高更的一幅畫,高更是我朋友最喜歡的畫家了。我有一本高更的畫冊,上面的畫都美得像天堂,柔軟的沙灘,碧綠的海,豐腴的裸女……"

慢慢地,這女孩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如水汽一樣蒸發,我進入了她帶來的世界,很難形容,就像我做過的一個夢。我覺得那應該是彩色的,許多斑駁的色塊在眼前晃動,但夢醒了,我才明白:我根本不曾看見什麼顏色,只是感覺到了快樂。

"……那邊有一個村子,唉,那有個孩子沖我招手呢!"女孩的聲音變得很興奮。

"他不過是沖著整列火車招手罷了。"我忍不住提醒她。

"那又有什麼關係,他看見了火車,我在火車裡看見了他,於是他也是在沖我招手。"她的聲音沒有絲毫地不悅。

我很想像她那樣對一切都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希望,但怎麼說呢。總有些羞於表達。有時我希望自己生活在一個罩子中,就像時鐘一樣,每天只要一成不變地走一走就好了。或者我希望我已經死了,躺在墓地里,等著清明有人送一束花給我。

"你在想什麼呢?"女孩突然不講了。

"沒什麼,有一點累了。"我摸著手裡的鑰匙,上面的每一個齒我都清楚,它簡直可以嚙合到我心裏面去。

"噢,對了,你是做什麼的呢?"

"按摩師。"我苦笑,一個看不見的人還能幹什麼。

"那很好啊,我媽媽腰不太好,後來聽人推薦找了個按摩師治療了一段時間,現在好多了,我曾經也想學……"

我明白這是她的禮貌或是客氣:健全的人,誰會想到要當按摩師呢。

"你呢,還在念書吧?"我問。

"對,念美術學校,其實也不是什麼正式的學校,正式的學校大都不收我,但我又喜歡這個,就讓爸爸找了一間私人的學校念。"她的語氣有一點低落,這麼長時間,第一次的低落。

每個人都會有煩惱,哪怕這個似乎什麼都難不倒她的女孩。只是她這樣小小的煩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消散,我卻不同:像這列車一樣,她是行駛在平原上的那列,偶爾穿越隧道,就如生活在調劑一樣新鮮刺激;而我,將永遠在黑暗的隧道中穿行,永無天日。

我嫉妒你,你明白嗎?

"對了,給你畫張畫吧。"女孩像要撥開黯淡的情緒一樣大聲地問。

"可以。"我並無多大興趣。聽著她起身,請鄰座幫她把放在上面的行李取下來,然後是開合拉鏈的聲音,把什麼東西支在了我對面的小桌子上。

"這可真擠。"女孩的聲音的確像一個擠得喘不上氣的人。

我只是笑,無論你畫得好不好,我都看不見,有這個必要嗎?

"我盡量畫得好一點吧,但如果你的朋友說不像你,你可千萬不要笑話我啊。"她很認真地說。

我聽見筆在紙上"唰唰"划過的聲音,我想像女孩一邊用手來比配景框,一邊在紙上畫--有人告訴我,畫畫是這個樣子。這麼多年了,雖然不斷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但我仍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是我不想接納外面的東西,而是,我無法想像除了黑夜以外的東西是什麼樣子,哪怕自己的顏色。

"你能摘了墨鏡嗎?"女孩試探著問。

這沒有什麼不可以,無論她看見我的眼睛時,那表情是厭惡也好,驚訝也罷,我都看不見。我取下眼鏡,心裡暗自期待一個評價。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的眼睛很漂亮,只是有點渾濁。你介意我把它們畫得明亮一點嗎?"女孩誠懇地問。

"隨便吧。"我有一點焦躁不安,像動物一樣被人看讓我覺得很不舒服,而且,列車廣播下一站我就到站了。

時間在我身邊流過,女孩不再說話,突然地安靜讓我有些不安和尷尬:也許別的乘客也都在看她畫畫,他們都在看我這個瞎子。真是討厭透了。

列車進站了,我馬上站起來:"我要下車了。"車廂里很嘈雜,有人在起身拿行李。我聽見女孩把畫紙撕下來的聲音,她站起來。車身劇烈地晃動一下,我失去重身心,下意識地去抓女孩的手,希望不要摔倒,但我還是摔在了地上。因為,我只抓住兩條空蕩蕩的袖管。

"你不要緊吧,對不起,我沒辦法扶你。"女孩蹲下身。

"你,我……"我囁嚅著,不知說什麼。

"沒什麼,小時候被電的,然後就沒有手了。"她好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幸好,我還可以用腳畫畫。"

我明白她為什麼穿拖鞋了……

我拄著我的手杖在人流里穿行:

媽媽,我懂事起,你就告訴我,我跟別人是不同的,我是殘缺的,我不懂。

媽媽,你告訴我頭上三尺有希望,但我不跳起來就永遠抓不到,我不懂。

媽媽,你怎麼不告訴我,除了殘缺,我也沒什麼不同。而希望,我終於看見了。

這街上車來車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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