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間接傷害

文/水 格

陳安冬從城郊的那個高大陰森的監獄走出來的那個上午,陽光明亮。他回頭看了一眼監獄的大門,還有灰色的高牆,還有密布的電網,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剃著光頭,穿著監獄裡統一發放的獄衣往前挪動著步子。監獄外面有一條類似護城河的臭水溝,陳安冬走上那個架在河面上的石橋時,再次站住,回頭凝視了一眼這個陰森灰暗的巨大堡壘。

陳安冬莫名其妙地微笑。

陳安冬向遠處走去時的步子有些踉蹌,彷彿他的屁股被戳了一下,樣子有些滑稽。陳安冬在那時想到了某種東西應該結束了,他一隻手伸進了衣兜,那裡面有一盒石林煙。裡面的姚看守說,安冬,這個路上拿著,回家的路遠著呢!

過了橋,陳安冬的眼睛才適應了外面的光線,他深吸了一口氣,想到弟弟旭冬那雙長久凝視的眼睛,但是陳安冬很明確地意識到這個時刻弟弟旭冬是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弟弟旭冬最近來的那次是在半年前,那次他帶來了一大堆好吃的東西來。陳安冬強忍住嘴裡的唾液翻了翻白眼說,旭冬,這裡我吃的好。

旭冬笑笑,一個窩頭?

兄弟倆的話噎在那。陳安冬剛好想到了轉移這種尷尬的方法。他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故意把頭和旭冬湊的很近,可以感覺到弟弟旭冬呼出的氣息。陳安冬說,嘿,有對象沒?你--就在陳安冬想繼續發問時,看守的警官走過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陳安冬的話被虎頭虎腦地斬斷。那個臉色冷峻的警官擲地有聲地告訴他們,時間到了。陳安冬尷尬地佇在那裡半天沒有動彈,他看見弟弟旭冬的臉上平靜如水。但是這種平靜帶給陳安冬某種不安。可是當時那種處境,陳安冬別無選擇,他只有看著弟弟抽身離去,留給他對面一片虛無。陳安冬想還有半年,還有半年這一切就全結束了。

那時是除夕剛過,陳安冬記得弟弟來探監的那一天應該是正月初五吧。弟弟旭冬那天沒有告訴陳安冬另外的一件事情,本來他是來告訴哥哥這件事的,可是他沒有,他抽身走掉了。正月初五那天,這個城市落了一層厚厚的雪。旭冬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了站在橋那側的娟子。她穿著體面的花襖,脖子上圍了一條鮮艷的圍巾,一頭搭在胸前,一頭拋到後面去。旭冬快步走過去,說,你來這裡幹什麼?娟子是個機敏的女人,她扯過旭冬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只是輕輕地問,說了沒?旭冬笑笑沒有說話,他拉起娟子的手在這個冬天的落雪裡向街對面走去。雪花很大,落在他們身上一直沒有融化,所以旭冬和娟子在大雪紛飛的街頭漸漸消失了。只有他們走路的聲音還聽得見,在紅旗街,他們攔了一輛計程車到火車站,然後奔向他們七百里之外的家。旭冬在列車裡又看了看這個灰色的城市,他想,真的很陌生。他又看了看娟子,也很陌生。

陳安冬六月初十這一天出獄,這比他的刑期整整少了三個月。裡面的姚看守給陳安冬家裡掛電話卻怎麼也掛不通,他就叫來陳安冬,說你看著怎麼辦吧?是留在這裡等家人來接你,還是自己回家去。陳安冬想家心切,他想著某種東西應該結束了,這種急切的心情就使他趕緊說,我還是自己回去。姚看守給了他一盒石林煙,說,安冬,這個拿著,回家的路遠著呢。

陳安冬說,嗯。

姚看守對陳安冬是有感情的。他拍了拍陳安冬的後背說,路上有事給我來電話。

陳安冬說,嗯。

現在,陳安冬茫然地站在紅旗街的一棵梧桐樹下,細碎的陽光落下來。他看見人海茫茫,他看見車來車往。陳安冬想到自己還有一包煙,他拿出來,拆開,抽出一支叼住,突然想起自個沒有火,就喪氣地放回去。他又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完全不認得這裡的路,陳安冬的額頭就有汗了。

旭冬六月初十這天早上,從醫院回來。他拿鑰匙開門那會兒,聽見了裡面的電話鈴聲,等毛手毛腳的旭冬打開門跑到電話前的時候,對方掛機了。這樣,他一頭鑽進廚房,舞刀弄叉的忙活的時候,電話再次響起,他轉身去接電話的時候碰翻了地上的一瓶色拉油。旭冬倒霉地罵了一句,他慌忙的扶好油瓶,這中間,對方再次掛斷了電話。旭冬皺皺眉頭,不知道這個早晨怎麼了。本來今兒早晨醫院的事思量的他腦殼都疼,現在又有這麼個接不到的電話,他媽的怎麼回事。

電話的再次掛來是旭冬鎖好門,提著一壺燉好的薑湯準備去醫院的時候,他在門口稍微定了一會兒,然後索性起步下樓了,任屋裡的電話歇斯底里地號叫個不停。街上陽光燦爛,旭冬突然覺得於北方而言,夏天現在真正到來了。陽光似乎太過明亮了,他拎著手裡的保暖壺走在海豐大路的林蔭路上,心裡突然挂念起來的不是躺在醫院的娟子,而是另外一個人。他不可思議的笑。

旭冬走到婦嬰醫院的門前時並沒有立刻進去,他在醫院外面的涼椅上小坐了一會兒。他想著這一切該怎麼和陳安冬攤牌。旭冬似乎最終也沒有想到一個穩妥的辦法,這白白害得他拽掉了自己的一縷頭髮。因為一夜未睡,旭冬明顯感到頭昏腦漲。他站起身來往樓上走去,在他乘電梯到達娟子住的1207病室時,旭冬感覺到一個男人的身影正在附近消失,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門剛好合上,似乎有一張曖昧的模糊的男人的臉。推門入室,旭冬看見娟子弓成一團的後背。他不知道她是否在睡覺,旭冬像狗一樣用鼻子嗅著屋子裡的氣息,但是除了來蘇水的味道他什麼也沒有聞到。旭冬想也許是自己昨天夜裡著涼了。他用手摸摸自己腰上硬硬的東西向娟子走過去。娟子側過身,微眯著雙眼。她看著旭冬走過來把一個保暖壺放在床右側的方桌上。這個時候旭冬以為娟子還在睡覺,他就坐在一邊,眼睛四處逡巡著,然後手慢慢地向下滑動,停留在了他腰上的一個部位。娟子突然睜開眼睛,她有氣無力地對旭冬說,什麼時候來的?

旭冬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笑了,說就一會兒,我回家給你燉了薑湯,起來喝一口吧。旭冬的手從腰部上移到衣兜,掏出一盒煙。娟子說,這裡面不讓抽煙。旭冬說,呃,那我就到外面抽。娟子說,你不看看孩子?旭冬沒吱聲,他快步走了出去。

旭冬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吸煙,透過窗子,他看見眼下這個城市已經是陽光普照了。旭冬把燃燒的煙頭按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他聽見了肉皮因為燒焦發出的"滋滋"聲。旭冬記得自己已經看過那個孩子了,皺巴巴的,那麼丑。他吃不準那個孩子像誰。那是在娟子睡覺的時候,他看完孩子出來的時候看見了護士何小路。何小路沒有理會旭冬,匆匆從他面前走過去。她走路的時候鞋跟踩在地上叮叮噹噹的,響亮地鼓動人的耳膜。旭冬是六個月前和何小路分手的,現在旭冬還記得何小路當時的樣子,她站在旭冬家門下的路燈旁,身影被拉的凄長。旭冬走過去,看著何小路緊繃繃的臉說,幹什麼啊?小路,瞧你喪氣這樣?!何小路猛烈拍了旭冬一個耳光,同時有力地罵道,你他媽王八蛋!

旭冬當時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馬上他就知道何小路為什麼這樣對他了。他想起去監獄探監的前一個夜晚,從班上回來的旭冬打開門之後發現娟子坐在自己的床上。娟子說,過來啊,旭冬。娟子還說,明兒你去你哥那,順便把咱們的事跟他說了。旭冬提心弔膽地問,咱們什麼事啊?娟子說,陳旭冬,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你自己乾的好事現在想推給我自己嗎?告訴你,我肚子里揣著的就是你陳旭冬的孩子。旭冬看著唇紅齒白的娟子莫名其妙地笑笑。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可以讓他身敗名裂。他按照娟子的示意關了燈,一片黑暗吞沒了身體,旭冬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像孩子一樣央求娟子不要把這件事情捅出去,特別是何小路,但是,旭東沒有聽到娟子的回答,她只是叫。

旭冬想現在是六月初十,離九月沒有多長的時間了。他把剩下的煙頭狠狠地戳在窗台上,轉身離開。

陳安冬到中午的時候已經是飢腸轆轆了。他想再像這樣傻逼地硬撐下去自己肯定是要完蛋的。

陳安冬開始在路上和行人搭話。他略彎下腰,笑容可掬地說,哥,求你個事,我回不去家了。嘿,你回不去家關我什麼事啊。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安冬點頭哈腰地跟一個面善的女人說,啊,這個姐,你看你能幫我個忙嗎?我身上現在沒有錢,回不去家了。那女人說,對不起啊,我有急事。走出去幾步之後,陳安冬聽那個女人說,呵,這個年頭什麼人都有。無比沮喪的陳安冬在經歷了不知道多少的白眼之後,終於碰上了一個好心的老大娘。陳安冬還是惴惴不安地走過去說,大媽,我求你個事?大媽看著陳安冬穿著的監獄裡統一發放的制服詫異地說,孩子,你這是從哪來啊?陳安冬說,我剛從監獄裡出來,著急回家,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大媽,要不這樣,我身上還有一盒煙,我拿它跟你換5毛錢,我就打個市話就成。大媽看見陳安冬眼睛裡的東西。要知道女人最受不了這個,她趕緊從衣服里拿出10塊錢給陳安冬說,孩子,拿著這個吧,記著先給家裡掛個電話,那煙還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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