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消失在沉默的夏天

文/李 萌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陳默正坐在我的床邊,手裡拿著一個蘋果費力地削著皮。我覺得四周的空氣有些詭異,然後就看到了頭頂吊著的那個大玻璃瓶磨磨蹭蹭地往下掉水滴。

我突然騰地一下坐起來,朝著他大喝一聲,陳默,你怎麼把我搞到這麼一個不三不四的地方來了?他顯然被我一瞬間的起死回生嚇著了,瞪大了眼睛,手裡的蘋果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好遠。

我笑得手舞足蹈花枝亂顫,輸液管被我折騰得在空中可憐地打著旋兒。陳默顧不上去揀蘋果,上前一把按住我的左胳膊,緊鎖著眉頭嚴肅地對我喝道,這是醫院,你給我老實點!然後他去把蘋果揀起來,認真沖洗了一遍,拿在手裡繼續削。

真是活見鬼,陳默嘟囔著。他的眉頭從我醒來以後一直沒有舒展過,我居然頭腦發熱地答應陪你出來軋馬路。你前一秒鐘還指手畫腳地給我講昨天晚上湖人隊的比賽,突然就暈倒在我懷裡不省人事了。大小姐,你血壓很低誒,你知不知道。你血壓低你就得悠著點兒啊,不能不吃飯不喝水一個勁兒地走路說話啊。結果你倒好,一閉眼睛什麼都不知道了,弄得路上的人都以為你在我面前殉情來以死明志呢。

我仔細地回想幾個小時以前,我是在跟陳默講籃球比賽的,後來腦子好像一下子抽空了,再後來我就記不得了。

我的血壓是夠低的來著,這麼些年來幾乎就沒有達到過正常值的最低限。入學體檢的時候,大夫奇怪地看看低得可憐的水銀柱,再奇怪地看看我,然後把我的胳膊又裹了一遍,死命地捏著手裡的氣囊。我被勒得差點暈厥過去,結果水銀柱還是懶懶地不肯往上爬。大夫極沒面子地問了我一句,你原來量過血壓沒有。我馬上點頭如搗蒜,有啊有啊,我一直在100/70上下,很正常的。後來那個大夫尷尬地咧著嘴對我笑了笑,可能是儀器出了點問題吧。然後她拿起筆在我的體檢卡上寫:100/70。我走出醫院的時候特別不屑地看了陳默一眼,因為在進去之前他還在威脅我,血壓達不到正常值算三等殘廢。

是啊我是知道我血壓低,我應該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不應該在大太陽底下沒完沒了地軋馬路溜嘴皮。可是我就是有話要說嘛,要是不說我會噎死的;我就是有那麼多話要說嘛,要是說不完我也會噎死的,我有什麼辦法。我說完以後特別無辜地看著陳默,顯然他比我還要無辜,把手裡的蘋果遞給我說,算了,我壓根就不該讓你說話,你還是吃蘋果吧。

我接過來那個曾經掉在地上的蘋果時突然就沒了食慾。上面坑坑窪窪的,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刀才削完,有些地方還有殘留的果皮,側面上有一個砸在地上時留下的傷疤。我不滿地撇撇嘴,你這玩意還能吃嗎。陳默突然騰一下站起來,憤憤道,你給我聽好了,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給別人削蘋果呢,你別不知足!

我看著他正經起來的模樣特別想笑,可是沒敢。他既然這麼強硬那我當然得軟下來。於是我立刻賠著笑臉,十分溫柔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真是為難你了好兄弟,一邊說一邊去揉揉他用過定型水的頭髮。

陳默的名字叫陳默,這是廢話。當然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什麼學名或者藝名,他一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雖然後來事實證明這是個重名很多的俗得要死的名字,可是當初他爸媽的確是用心良苦。他們希望他是個安靜斯文沉默的男孩子。但是他們的理想還是很無奈地破滅了,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不幸認識了我。和一個女孩子稱兄道弟總還是有損斯文的,何況我們倆在一起基本上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貧嘴、打遊戲、亂花錢。

令人汗顏的是,我的名字比陳默的還要文雅,我叫肖詩。這名字是我爸抱著字典翻了一個星期的結晶。我和陳默曾經在一起討論過我們兩人的名字,一個沉默一個消失,真夠朦朧的,可惜就是安在我們兩個俗人的身上了。那時陳默極不平衡地咬咬牙說,我青春年華的前半部分都讓你給蹂躪了,所以我一定得找個溫婉賢惠的老婆來彌補。

其實陳默還是挺出色的一男孩兒。個子很高,人聰明,籃球打得也不錯,所以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他長這麼大還真沒有過女朋友,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憤憤地宣稱自己要娶個賢妻。

大概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兩個人樣子看上去還挺搭調的,所以我頻繁地成為他的緋聞女友。有人當著陳默的面證實這個問題時,他總是笑得奄奄一息,等到漸漸喘過氣來的時候丟下一句,我可沒這勇氣,要她當女朋友會折壽的。

每當這時候我總是非常氣憤,好歹這麼多年我和他稱兄道弟對他不離不棄的,關鍵時候他居然如此翻臉不認人。為了免受這樣的緋聞干擾和陳默的誹謗,我開始苦口婆心地勸導他,你都快20歲了,條件又這麼好,再不找女朋友會被人誤解的。他總是不屑地瞥我一眼,我才不在乎市井之言呢,我要等待機遇,耐心尋找,不能輕易地把自己貢獻出去。

勸導失敗,我徹底地沒轍了,硬著頭皮繼續接受緋聞和誹謗。可是沒過多久這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因為故事出現了令人意外的情節,就是我在陳默之前輕易地把自己貢獻出去了。

嚴哲是和我一個學校比我大一屆的學管理的男生。我去選修了他們的專業課,每次都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下課以後就借他的筆記回去整理。因為他的筆記做得很好,所以期末的時候我也跟著沾光拿了個不錯的分數。最後一次還給他筆記本的時候他對我說,肖詩其實我挺喜歡你的,我想讓你做我女朋友。

我突然低下頭不知所措,我想我大概臉紅了。如果可以情景再現的話我一定會被當時的模樣噁心得吐出來。另外我還清楚地記得,片刻之後我說了三個讓我為之恥辱了很久的字眼。我說,那好吧。

陳默說完了完了,你怎麼這麼輕易就把自己賣了呢。你是女孩子啊,就算是死心塌地,就算一萬個我願意也得裝一裝矜持啊。我那時想想,他的話沒錯,我怎麼就那麼白痴呢,像個被人牽著鼻子的木偶,看來我真的完了。

嚴哲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相當明顯的優越感。他是學理科出身的,所以一再地指出我的邏輯思維能力太差。他還會長篇大論地告誡我,男人喜歡的是有底蘊有修養有氣質的女孩子。我獃獃地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講,然後配合著他不停地點頭,像個蔫茄子一樣,全然沒有和陳默貧嘴時的飛揚跋扈。

我幾乎要抓狂了,我向陳默陳述這些的時候全部用了感嘆句。等我說完的時候他的頭髮已經被我揉出了另外一種髮型。陳默指著我的鼻子連連抽氣地說,你不要這麼沒氣節好不好,這樣他會被你寵壞了的,等你變成一隻溫順的綿羊時候他就直接扔下你走人了。

陳默說得沒錯,我是有點缺心少肺,只有待在他身邊才會安全。因為我發現只要一和嚴哲在一起的時候,陳默說給我的那些理論就真的都變成了理論。所以即使他長篇大論的內容幾乎讓我窒息,但是為了讓他滿意,我還是把過去的劣行統統顛覆了。我換上了遮住膝蓋的裙子,輕輕地走路,笑不露齒。

沒有我惹是生非,陳默倒是樂得逍遙,葉斯斯卻顯然有些耐不住了。礙於面子不好單刀直入,她只好先花極大的耐心跟我建立親密的姐妹關係。比如說經常就有零食或者果汁遞到我面前來,然後開始東拉西扯,關心一下我和嚴哲的發展態勢,當然最重要的是不經意間詢問一下陳默的近況如何。看在她如此辛苦的分上,當然不能用一句"不知道"就把話擋回去了。於是我先很委婉地告訴她我們最近沒什麼聯繫,然後再講一些陳默過去有趣的事情作為彌補。葉斯斯倒也覺得心滿意足。

我雖然嫌她矯情,可是看在仗著認識陳默就能輕易地騙吃騙喝的份上,我還是有問必答的。其實不就那麼回事兒嘛,我在嚴哲面前還不矯情得厲害。大概女生在男孩子面前都這樣吧,想想她也沒什麼不可原諒的。

但事實又一次無情地證明我還是錯了。那天天氣特別陰沉,讓人壓抑得難受。我抱著書走在嚴哲身邊,他反常地不說話,一直沉默地走啊走。我一聲不吭地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壓越來越低,我的心率開始顯得不正常。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嚴哲終於停下來。

肖詩,其實……

其實我們今天都忘記帶傘了。我使勁地對他笑一笑,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

肖詩,我覺得你和我在一起一點都不開心,你老是刻意地迎合我。肖詩,其實我還是喜歡你原來活潑直率的樣子。可能你不在我身邊才會覺得自在一點吧,我不想讓你為難,所以我們還是分開吧。

嚴哲說這些話的時候冷靜得要死,還是平常慢條斯理的語調。我抬起頭來看看他,滿臉都是嚴密的論證。於是我像平常一樣虔誠地對他點點頭,笑著說,那好吧。

我想我真的把矜持進行到底了。

嚴哲安心地轉過身子走了,頭也沒回一下。我一個人獃獃地站在餐廳門口,看了一下表,正好是我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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