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十九章 沙場英雄

林山石終於騎上了馬,一路從龍岩、南平轉去江西,這一次有了輕刀快馬,卻沒有了第一次出江湖時一騾一棍的豪邁心情。短短一年間,往事卻恍若一夢。時間是條河,流走的除了年華還有心境。一路上所見全都是難民、傷兵、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父母。上一次一心想找幾個強盜練手,卻不可得。這一次真碰上了數不清多少批劫道的,卻又只想縱馬甩開他們。曾有一次,晚上歇馬,遇見了強人。林山石何等功夫,很快用刀逼著黃皮寡瘦的強盜頭子痛斥:「你大好男兒,為何要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

強盜昂然不懼道:「因為餓。」

林山石道:「你知道做強盜的下場嗎?」

強盜道:「知道,命好成了李自成、張獻忠,命不好今日就被你殺了。」

林山石啞然失笑道:「落在本大俠手裡,後悔了吧?」

強盜道:「不後悔。反正不搶也要餓死了。都是死,不如搶一把。」

林山石怒道:「明兒你還搶嗎?」

強盜道:「還搶!」

林山石跳上馬,一邊罵娘,一邊飛快離開,倒好似自己是個被追捕的強盜。終於到了上饒,林山石第一次來到兵火交加的前線,滿目狼煙,遍地屍首,好好一座城,倒有大半邊房子塌了。城裡所有的樹上都沒有皮,估計都被吃完了。

林山石一路都在祈禱,萬大哥能是個珍惜百姓的好人,哪怕只為籠絡人心也好。只要能同意多給些糧食分給老鄉,自己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漳州如今控制在天地會手中,只要萬雲龍肯點頭,完全可以讓他們拿走一半做軍糧,剩下一半也足夠漳州百姓熬到秋天稻熟了。救了漳州的百姓,自己也不算枉活一場。但林山石心裡卻沒有太多把握,他曾在獄中寄望於黎知府會明察秋毫,但民間聲譽不錯的知府,照樣是個昏官。從那之後,他對所謂的大人物的道德,不太敢抱希望。

林山石找到最大最多人守衛的房子,突發少年狂。整了整衣領,騎著馬,昂著頭徑直衝進了大門。戍衛們居然也沒攔他,有幾個還跪著行軍禮。林山石發現,不管多麼守衛森嚴的地方,也不管外邊的石獅子有多大,只要你昂著頭直接走路,而且馬還不錯,守衛多半都不敢查問你。當然,若你小心翼翼,滿臉堆笑,這群人可能一個比一個凶,讓報個信也能讓你等半年。林山石徑直而入,直到快到大堂時,才有個漢子伸手攔住,猶猶豫豫笑著問:「可是鄭世子的特使?這些日子客人太多,看起來有些面生。」

林山石道:「不是。我見這兒房子最大,猜想該是萬大龍頭的駐地,就進來看看。」那漢子臉色馬上變了,喝叱道:「你是何人?不是萬龍頭的客人,居然衝到了此處?」說完手放在了刀柄上。此語一出,四周一群黑衣人拉開了弓箭。

也算是林山石這段日子被「少林宗師」、「太師岳父」、「藩王親戚」一頂頂或真或假的帽子,養出了些大人物的氣場。要早上一年,只怕會瞬間動手,然後變成了刺蝟。這會兒,林山石卻哈哈一笑:「兄弟們誤會了。在下林山石,前來拜見萬大龍頭。」

人群中有些騷動,漢子手仍未離開刀柄,語氣緩和了些,道:「可是漳州那三打倭寇的少林宗師林山石?可有憑證?」

林山石道:「丁山之上高溪廟。」

那漢子臉終於緩和了起來:「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合河水萬年流。林兄弟稍候,我這就進去稟報。」

只一會兒,萬雲龍光著腳迎了出來,身邊還有「結拜弟兄」白欒。林山石趕忙下馬行禮,萬雲龍喜道:「昨晚夢見喜鵲繞枝,今日果然有猛將來歸,洒家可一直是求賢若渴啊。林老弟,你終於來了。哈哈哈哈!」

白欒抱起林山石,道:「我就知道以林兄的身手為人,怎麼可能天天窩在家裡,遲早要來天地會打出一番江山的。」竟親自給他拴好馬,三人一道走進內室。內室牆壁上綉著一座廟,座几上是一張巨大的黑熊皮。

萬雲龍指著畫道:「那就是洒家小店開張的地方。天地會就是高溪廟裡由洒家成立的,說起來離你們家也不過百來里路。大丈夫自當橫行一世,豈甘心平庸一世?你看才短短几年,洒家就有十萬兄弟了。你若不被滿清韃子抓走,我還真不知道有你這樣位少林宗師——你家裡可還好嗎?」

林山石跟著寒暄起來。

白欒道:「你跟萬大哥先聊。我去弄幾碗面來。這滿清韃子忒不是東西,弄得我們都沒有好東西吃,只好吃個面當給林兄接風洗塵了。」

萬雲龍道:「洒家就喜歡吃白軍師的麵條,快點去煮。都是自家兄弟,客氣什麼?」

林山石道:「萬大哥,托萬大哥的福,家中一切都好。這仗打得也還好吧?」

萬雲龍低著頭道:「先吃東西,閑暇時間不談打仗。只要打過仗的人,都不喜歡再多談打仗,等你真的打過了,你也不願多談。你既然來了,放心,這仗自然是有得打的。」

白欒把面送過來,上面還卧著雞蛋,滿臉笑容地問冷問熱。林山石對白欒一直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但慢慢地也被他的熱情撩撥得心暖起來。萬雲龍摟著他的肩膀喝酒,白欒自然而然地唱著山歌。林山石發現天地會這樣的組織,確實有種百姓很難擋住的魅力,越是如他這般底層得不到尊重又還有些心氣的漢子,越容易被這些義氣、熱情、英雄抱負吸引。他收斂心神,問道:「馬季呢?馬季兄弟還好吧。」

白欒的眼珠子紅了,嘆氣道:「馬季上個月打鷹潭時犧牲了。每次都沖在弟兄們的前面,功夫再高也沒有用啊。可憐這把揚州孤刀,從小就父母雙亡,吃夠了世人的白眼,若不是進了天地會,有兄弟們的溫暖,真不知出路在哪裡。現在英年早逝,最可憐的是,這輩子他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

萬雲龍罵道:「嘆什麼氣!人可以不死嗎?大多數男人都病死在自己家裡,這又有什麼好的?一個練武者,能跟兄弟們戰死在沙場,不必窩窩囊囊混一輩子。理應高興才是!」

林山石聞言也頓時升起一股豪氣。以前也模模糊糊想到過,吃飯睡覺蒼老病痛死掉,這樣活著跟一頭蠻牛有什麼區別?聽了萬大哥的話,覺得英雄就當如是,血就熱了起來。

萬雲龍又道:「天地會太多窮弟兄,但凡家裡殷實的也多不會跟著我們干這些殺頭的買賣——只怕很多人都跟馬季一般死了還不是男人啊,我們為民族捨生取義,怎麼能連滿清韃子都不如。白欒你去下個命令,凡打下滿清韃子一個城,兄弟們可以隨便在城池裡找任何女人玩三天。只要糧食歸公就可以了。」

白欒喜道:「大哥仁義蓋世。就憑這一條,我們天地會軍隊的戰鬥力就要上升一大截。」

林山石剛鼓起的豪氣便又縮了回去。這時,突然耳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林山石道:「打雷了?外邊出太陽啊。」

萬雲龍道:「是紅衣大炮——洋鬼子不是好東西,把這大炮賣給韃子,損了我不少弟兄。等老子贏了,把洋鬼子統統殺掉。」

林山石道:「怎麼跟打雷一樣,那城裡的半邊房子,也是被大炮轟垮的吧?」

萬雲龍道:「那倒不是,他們沒這麼多彈藥,那些房子都是我們拆的,好擴建為軍營。白欒,你想到對付大炮的法子沒有?」

白欒咬著牙齒道:「上一次弄了幾桶尿水灑在城牆上,現在看來效果不好,我估計這一次得用童子尿,加上大便。我就不信弄這麼多辟邪的東西,會擋不住西洋大炮!實在不行,我就弄幾個白蓮教的法師掛在牆壁上,看看他們的師父會不會真的現身幫著擋火炮。」

萬雲龍道:「你不是不信這玩意兒嗎?」

白欒道:「本來不信的,被韃子的大炮炸得頭疼了——說不得死馬當做活馬醫。說不定他們師父真是彌勒佛附體,我就看見過幾個真有本事的,刀槍不入。」

林山石笑道:「你讓我砍兩下試試。刀槍不入是不可能的,人是肉長的,怎麼也拼不過刀刃。無非是刀磨得不快,自己又練過幾日鐵布衫而已。我就有師兄弟靠這個在街市裡吃飯。」

萬雲龍道:「呵呵,若童子尿還不行,我們就派些高手,半夜摸過去毀了他們的大炮。論近身格殺,就算吳三桂的親軍也不是我們弟兄的對手。」

白欒道:「那是。我們弟兄那都是走江湖的,論行軍布陣我們還有些差距,論單挑、偷襲、近斗,不管是韃子八旗、鄭經軍、耿精忠軍還是吳三桂軍,天地會的弟兄都排第一。要不耿精忠他們也不會這樣拉攏我們了。」

萬雲龍道:「可惜天地會沒有自己地盤,而且存糧太少。否則,就不用給耿家賣命了——算了,一切細賬等先趕走韃子再說。」

林山石猶豫了一下,道:「萬大哥。我有個請求。」

萬雲龍一揮手道:「天地會的規矩,先立功勞,再談請求。」

林山石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這時,又忽聞外邊一片哭聲。白欒道:「又是刁民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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