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十五章 繁神侯府

一個月後,耿精忠果然起兵造反,自稱總統兵馬大將軍,扣押福建總督范承謨,派遣大將曾養性、白顯忠、馬九玉兵分三路攻打浙江、江西。不管是那個藩王,旗幟自然也是為崇禎皇帝弔孝,反清復明重整漢室江山。天下人都知道,滿人就是這幾個漢人帶進關的。但時也,運也,命也,現在還真有一群民族狂熱者又聚在了最厭惡的漢奸旗下。

臉這東西,對於政客來說,從來不屬於必需品。

康熙一邊派大將書傑前往剿賊,一邊大興漢學。先是請天下大儒入京教導八旗貴族,下令擴招博學鴻詞科,又是派宜妃郭絡羅氏,惠妃納喇氏,大臣索額圖、納蘭明珠、遏必隆、莫洛、米思瀚、耿聚忠等至親女眷共四十多人組成母儀巡講團,隨著繁神侯顏雨秋去學規矩。連傳教士湯若望的學生,唯一在華修女費迪南德,也被派去學漢人禮儀。在三藩壓力下,滿清對漢學之敬,於斯為盛。

但林芷彤沒去多遠,告狀信就如雪花般飄到了康熙皇帝的桌前。萬歲爺只好苦笑著把林芷彤提前召回,免得壞了滿漢一家的大局。

剛開始時,林芷彤不算壞學生。初到繁神侯府,能坐在學舍里讀書,林芷彤很是興奮,以前那都是趴在窗戶外蹭著識幾個字,如今學舍內有張位子,也便立志好好讀書。但做好學生知易行難,先不說那些女紅之類多麼無聊,單是教書先生不苟言笑的臭臉就夠可惡的了。

第一堂課,顏雨秋親自道:「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諸位夫人,來此聖人之地學習。一定要思考,有疑便問。這學問、學問,一小半是學,一多半是問。學宮之內,是明智辨理的地方。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做學問也不必有什麼顧忌。唐代韓愈又道『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講的也是有人生的大疑惑一定要問出來。這次諸位夫人來學,簡單的講,便是四個字——三從四德。三從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眾貴婦人學得很認真,有家學底子的,就用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紙上。想一想,能在曲阜繁神侯府學《女戒》,這份殊遇,怎麼也是一份日後在家人閨友里的談資。

林芷彤第一個提出了疑惑,道:「先生,你說要『三從』,這是為什麼?」

顏雨秋笑道:「因為這是乾坤陰陽之理,是天之道。」

林芷彤想了想,道:「先生,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顏雨秋:「側福晉,請你翻開書,《儀禮·喪服·子夏傳》。看到了沒有?這是書上寫的。」

林芷彤道:「先生,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顏雨秋疑惑道:「書上寫的啊。」

林芷彤道:「我問的是為什麼。不是書上寫沒寫,書上寫的也可能是錯的,我那兒就有個說書先生,說的一大半是自己瞎編的。」

顏雨秋臉終於板了起來:「這是聖人所寫,是『四書五經』。不是販夫走卒的下流玩意兒。」

林芷彤坐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站起道:「那就更有問題了,你這等於是用聖人自己的話來證明聖人說得對。這就像林芷彤說自己天下武功第一一樣,難道我就真成第一了?」

顏雨秋臉青了一半,另一半強撐著笑,訥訥地道:「側福晉這話也是新鮮,不僅新鮮,還透著輕狂。讀書一定要踏實,輕狂是不成的。」

林芷彤道:「先生,我沒有輕狂啊,不是你說的有疑惑就要問出來嗎?」

顏雨秋語塞,只好不理會她,又講了些忠孝仁義悌的道理,如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就是不孝。

林芷彤又站起道:「若君是錯的,也必須得死嗎?」

顏雨秋一愣道:「側福晉。這是聖人學宮,連萬歲也要門前下馬,還請莫太恣肆荒唐。」

林芷彤也一愣道:「不是說做學問也不必有什麼顧忌嗎?先生,這又關萬歲爺下不下馬什麼事?」學舍內一片騷動。

顏雨秋道:「若君父有錯,也只能苦諫,錯了就該殉道。聖人從沒有勸人作亂之理,只有忠君不二之說。若人可忤逆,即壞人倫,這豈不是乾坤顛倒,天下大亂嗎?」

林芷彤道:「殉道是什麼意思?」

顏雨秋正容道:「邦有難,以死報君。」

林芷彤聽得豎起了寒毛,覺得若皇帝哥哥是個昏君,自己就該跟著死,自己十有八九做不到。但也肅然起敬,問道:「這繁神侯府千年里只怕殉了很多次道吧?」

顏雨秋聞言面色大變,這千年里,幾乎無論哪朝哪代,繁神侯府幾乎都被優容。尤其明朝待其不薄,但滿清入關後,繁神侯府很快降清,引起很多大儒士子不滿,顧炎武等前明餘孽多次作詩譏之。但能談到這個問題的都是儒學大家,一般士子既想不到此問。若不是知道她是太師的側福晉,顏雨秋當場就想問她受誰的指使。當然此時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其他問題,這節課就散了吧。」

林芷彤又舉手道:「我還有個問題。聽了這麼多。先生能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反抗嗎?若是不能反抗,倘若君父是個壞蛋,豈不是可以由著他害很多人?能學點功夫替天行道嗎?」這話在林芷彤嘴裡說出來,屬於十分平常,她從小練得就是功夫,自然想的也是行俠仗義。至於幹掉昏君奸臣什麼的,因為祖上是林沖,聽《水滸》時,這念頭也時常有的。但這一番話出來,對很多人來說無異於大逆不道,幾乎讓繁神侯府的先生們都嚇白了臉。

顏雨秋氣道:「俠以武犯禁。在這文聖之地,談那『五蠹』之事,斯文掃地,斯文掃地!」轉身離開了學舍。

其他貴婦人紛紛指責林芷彤擾亂課堂,有尖酸刻薄點的就說:福建鄉下的人如何理解得了陽春白雪。林芷彤覺得很委屈,學了半天,心裡迷惑不僅沒減少,反而還增多了,這學問還有何用?不直接回答問題,卻只管收束修,倒像個漳州那個強買強賣的屠戶牛三。

修女費迪南德跑來握了握她的手,費迪南德悄悄道:「側福晉,他們就是這樣的,別跟他們較真。我師父湯若望就差點死在他們手裡。只因為證明了他們祖傳日曆上的錯誤。幸好上帝保佑,沒有上絞刑架。」

林芷彤問:「西洋姐姐,我是覺得這群人好奇怪,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像墳墓里跑出來的,整日皺著眉頭。也不像講道理的,倒像是把道理當成棍子,搶錢和打人的。」

費迪南德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您現在是側福晉,他們或許拿你沒辦法。但宦海的事,說不清楚。側福晉小心,禍從嘴出。」

林芷彤道:「你的官話講得真好,還有這藍色的眼珠子太漂亮了。」

費迪南德道:「側福晉,你能這麼說我太高興了,好多百姓都把我們當成羅剎。我們從羅馬過來,自然要更加努力。我們教會的兄弟姊妹,在漢學上都下過功夫。」

林芷彤道:「你太厲害了。對了,剛才顏先生說的五蠹是什麼?」

費迪南德道:「我聽湯若望神父講過,是韓非子的文章。五蠹就是五種害蟲,包括有想法的讀書人,也包括帶劍的俠客。總之,不任憑擺布的人,不管身體還是腦子不聽擺布,都是五蠹。」

林芷彤心裡有一絲異樣的感覺,這些老想管別人的人是誰?管了人的腦子,還要管人的身體?他們這樣做為了什麼?

費迪南德道:「側福晉,你看起來好小,但好有勇氣。能高攀一下,叫你妹妹嗎?」

林芷彤道:「當然可以,有姐姐多好,可以幫我打架。」

第二日上課,另一個祭酒講述了「業精於勤而荒於嬉」的典故,說人要有成就,就是要靠勤奮。

林芷彤又問:「什麼叫有成就?」

祭酒見又是她,有些膽戰心驚地道:「當然是封侯拜相,封妻蔭子——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生後名。」

林芷彤站起道:「當官啊——這個主要不靠勤奮——一是靠出身好,二還是靠出身好。不信,我們去京城數數看。」

祭酒聞言坐在地上,半晌不願起來。

若就上課頂撞繁神侯他們也就算了,畢竟林芷彤是太師的女人,繁神侯府千年望族,最怕得罪這種有武將背景的位極人臣者。要知道秀才遇了兵,有理說不清。但後來兩件事就讓繁神侯府忍無可忍了。

上了幾天課後,顏雨秋就帶著這「母儀巡講團」去幾個小縣城裡,頒發貞節牌坊。這本來是繁神侯府獨家生意,這次和這群朝廷勛貴的女眷一起,更添權威。到了濟南府一個小縣裡。有一個十四歲的望門寡,被她父親關在屋裡強迫自殺,顏雨秋就帶著諸位妃子、福晉、誥命夫人守在縣衙里,興緻勃勃地等著頒發獎牌。

這個父親讓女兒餓死。餓到第四天,女孩哭著喊餓,她的父親循循善誘地說:「阿賢,你怎麼這樣糊塗?我自從得了孟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節,又叫你娘苦口勸你走這條路,成你一生名節,做個百世流芳的貞烈女子。又幫你打算,叫你絕粒。我為什麼這樣辦?因為上吊服毒跳井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