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十一章 舉一反三

林芷彤原來以為漳州朱家的門挺大的,到了福州耿王莊才知道真正的朱門有多奢豪!走進大院,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這些自不消說。單就後院各圈出兩個大場子,分別飼養著一大群的大象與白鶴,就不僅顯得主人富貴,而且品味詭異了。

林芷彤練了十多年白鶴拳,但真正見白鶴,也就野外邂逅過一回,還倏爾遠逝,何曾見過這般百鳥爭鳴?不禁心存喜悅,看著白鶴慢慢地揮舞著翅膀,自然也做出膀手的動作,看見白鶴尖嘴進食,又自然想到「鶴取其銳」的拳諺,情不自禁地打出一招「標月指」來。

林芷彤正望得痴呆,前庭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哈哈,這就是弟妹了吧。三弟多年未起納側福晉之念,哪怕多年無子繼嗣也不曾點頭。連和碩公主相勸也不理會。這次回閩,居然喜結良緣,莫非真有那『美人漳州』!哈哈,本王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沉魚落雁的仙子?」

耿聚忠拱手道:「大哥又來取笑。芷彤,見過大哥。」

林芷彤抬眼望了望,也笑著叫了聲「大哥」,心道:這就是傳說中比閩督還大的靖南王耿精忠了,居然這麼年輕,也就三十不到吧。只是這眼神,真是咄咄逼人,有些像鷹鷲。兄弟倆長得就如街角大叔做出的兩個煎餅一般相像,但定睛一望就覺出不同了,耿聚忠更一個像玩世不恭的憂愁公子,這王爺卻像個氣吞萬里的霸氣梟雄。

林芷彤也是一拱手,爽朗地叫了聲:「給大哥請安。」

耿精忠一愣,這女子怎能這般行禮?連個萬福都不會?這不太像個大家閨秀,倒像個江湖賣藝的。論長相也談不上國色天香,不知怎麼個狐媚法把三弟給勾了魂。當下豪氣笑道:「林姑娘啊,在大哥家裡你一定隨意。等你去了京城,進了太師府,這側福晉的規矩就多了,大哥送你幾個幹練些的丫鬟,一邊陪你解悶,一邊也可以幫你熟悉下王公太太的習俗,如何?」

林芷彤認真道:「不用了,大哥,你要送就送幾個練過功夫的姐妹給我,陪我打拳就最好了。」

耿精忠一呆,打趣道:「呵呵,弟妹還是女將軍?失敬,失敬,這是要做花木蘭還是穆桂英啊?」

林芷彤道:「我娘說打仗不好。我就做只白鶴,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被人欺負,幫幫被欺負的人就行了。」

耿精忠微微笑了笑,心道:這打仗不好,怕是三弟故意安排你說的吧。當下不露聲色對耿聚忠道:「老三,這次回福建省親。就住長一些,跟弟妹在此過個一年半載的,別急著回京城了。」

耿聚忠笑道:「謝大哥美意。只是身在廟堂,自然身不由己,我又深得萬歲爺的信賴,委以大任。這公務纏身的,能來閩數月,已經是難得的恩寵了,豈敢恃寵而驕?三日後我便同芷彤啟程赴京了。」

耿精忠嘆氣道:「難為你了,漢姓藩王必須有子在京為質——誰讓我們是漢王呢?本來這事應該大哥去的,結果連累二弟同三弟你們背井離鄉,留在了京城擔驚受怕。每思至此,心裡痛惜啊。」

耿聚忠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如今君王對我恩寵有加,對耿家也是皇恩浩蕩。本來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又哪兒談得上為質不為質的?」

耿精忠低頭彈了彈衣袖,道:「嗯——三弟,弟妹,去給父王上柱香吧。」

三人來到耿家大堂,上面擺著耿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一排擺著耿仲明和耿繼茂的牌位,上寫的是先祖與先考,但爵位都是靖南王。

耿精忠道:「自祖父遼東起兵,從龍入關,轉戰天下,戰功赫赫。可惜英年早逝,一世戎馬,盡遭橫死,真是可恨。」說完流出幾滴淚來。

耿聚忠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心想大哥這是在提醒自己祖父耿仲明為滿清打下江山,又因窩藏逃犯,被清朝所忌,懼罪自縊之事。本來這開國勛臣,無論滿漢,也無論哪朝,能得善終的就極少,作為三大漢姓藩王的耿家,與清朝的是非恩怨就更加複雜。但如今承平已久,耿家也早就是漢軍正黃旗,世襲王爵。大哥突然提起這幾十年前的前塵往事又欲何為?莫非家恨未消?當下只好默不作聲。

耿精忠嘆息,道:「上桌用膳吧。我兄弟倆說起來都算位極人臣。但那又如何?臣就只是臣,位子越高,脖子上的繩子就更緊一些。一道荒誕的命令,就可以讓我們手足分離,幾十年天南地北難得相聚。」

耿聚忠和林芷彤坐好,早有下人跪著捧來金盆凈手。林芷彤很不慣,站起陪著笑臉想扯起奴婢,奴婢看到側福晉沖自己笑,以為犯了什麼錯,嚇得臉色青白,頭埋得更低了。芷彤只好坐下來,學著耿聚忠那般,目中無人地將手凈了,奴婢才安定起來。

上來的菜都十分華貴。單是一盆芝麻燒雞,初看也不算什麼,林芷彤過年過節也曾吃過幾次。但這菜的盤子邊都用紅蘿蔔手工雕刻出的貔貅與鳳凰,這就已經不屬於吃的範疇了,這簡直是寵壞自己舌頭的同時,寵壞自己的眼睛。林芷彤猶豫了好幾秒,不知道該不該把那紅蘿蔔也幹掉。這時,又上了一盆不認識的菜,沒有盤子,就是一整塊火腿放在荷葉上,火腿被雕成湖水的模樣,上面挖二十四個洞,每個洞上放一顆小小的鵪鶉蛋,真是紅艷似花,白點如雪,一問才知,此菜原來叫做「二十四橋明月夜」。這不是阮先生教的唐詩嗎?耿聚忠告訴她,那火腿全部來自雲南宣威,那蛋必須完全一樣大,也算是千里挑一。林芷彤一聽不忍心下箸了。耿精忠道:「吳三桂家裡險山惡水,就這火腿做得好吃。」

倒是那道「紅薯、蘿蔔、玉米」湊在一起的「養生三寶」,最合林芷彤的口味。家裡也經常做,只是怎麼也不可能把這三個家常菜放到一個碗里,白的、黃的、紅的,一塊塊,一條條,切得如此相似,不像做菜倒像是作畫一般。鮑參翅肚擠在一個青花瓷里,該是前些日子在漳州已吃過的佛跳牆了,這香味能否勾引得了佛祖不知道,勾出幾個和尚尼姑的該沒問題。再剩下的都是聞所未聞的菜了,一連上了好幾十道,林芷彤也不好意思多問,只管自顧自的大快朵頤。忽然轉頭髮現,耿家兩兄弟好像都心事重重,有一筷子,沒一筷子的細吞慢咽著。林芷彤覺得這富人吃飯不叫吃飯,倒像完成一個什麼難受的活計。林芷彤拿起一碗冰鎮酸梅湯一干而凈,覺得酸甜可人。又覺得這些傢伙真沒口福,山珍海味吃多了,倒不如爹爹、肥豬康們幹完活後,蘸著辣醬吃饅頭那叫一個香。於是撕了塊雞腿放在耿聚忠的碗里,耿聚忠笑了笑,終於咬了一大口。

耿精忠輕輕道:「聽說三弟與皇上一起長大的,那情分想必很好吧——這些年,不僅授了駙馬,弱冠之年就拜了太師,也算是百年間難得的殊遇了。」

耿聚忠道:「這都是天子的隆恩,耿家的福分。皇上年少,初即位時受權臣壓迫。確實格外器重我們這群少年時陪著胡鬧慣了的伴兒。我和他一是君臣,二也算兄弟。」

耿精忠深深嘆了口氣:「倒是我們真的兄弟生疏了。近來大哥發明了一道菜,由豬腳和豬手紅燒製成,中間鑲著些蓮藕,喚作『手足相連』。此菜需要些時間,估摸著現在也熟了。你幫看看,可也大小分量合適?」說罷拍拍手,一個精妙的麗人端來一盆肉菜來。林芷彤覺得這豬手、豬腳倒沒啥,就那盛菜的器皿非常奇怪,像是焚香用的鐵爐。

耿聚忠看了一眼,手一抖,把酒灑在了桌子上,畢竟久在宦海,臉色倒是沒有變化,心中卻翻江倒海。這三足兩耳的,分明是一個鼎。大哥剛才問我分量是否合適,也就是在問自己這鼎的大小是否合適吧?那就是說大哥是真想繼吳三桂之後問鼎中原了?耿聚忠開始流汗,於是當場吃了塊辣椒,抹了抹臉,笑道:「大哥,有些菜可以亂吃,但有些玩笑卻開不得。說起來我們耿家貴為藩王,世代為將,從遼東到廣東再到這福建,也算沾夠了血腥。時也,運也,命也。前輩的是是非非且不去講了。我們後輩就多多行些善,多享些清福,少一些殺孽吧。」

耿精忠斜著眼睛望著他,道:「三弟,我什麼都沒說啊。」

耿聚忠心裡不安,但願大哥只是試探,見弟弟們不同意,也就懸崖勒馬了。當即敬了大哥一杯酒。

耿精忠慍道:「滿桌子菜,卻找到可以下箸的地方。不如叫些舞姬伴酒吧。」手指揚了揚,那端牛肉的麗人就退了出去,瞬間屏風後跑出幾十號美人來,撫胸弄跨,極為妖艷。林芷彤覺得每個都那麼漂亮,這大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收集她們,怕是漳州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沒這兒多。耿聚忠聽著那樂曲,覺得調子十分久遠古雅。一陣子後,舞女托起薄紗排起隊來。耿聚忠趁機悄悄地數了數,發現一共來了六十四個美人。心頭一緊,莫非是傳說中的名舞八佾?耿聚忠心驚膽戰地又默數了一次,每組八個舞女,整整八組,確實是六十四人。這就是傳說中只有天子可以觀看的「八佾」了。《論語》道:「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耿聚忠站了起來,拱手道:「大哥,我要先走了,明日就和芷彤北赴京城。但願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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