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東邊日出

黎知府整天坐立不安。他是朝廷欽派的官員,又是總督嫡系,身處靖南王耿精忠的封地,本來就如履薄冰。原想自己早已修鍊得八面玲瓏,滴水不漏。這迎來送去,冰炭兩敬絲毫也不會做錯,當地豪門大族的護官符也早已背熟,甚至連草民也不怎麼明著欺負,跟別的知府比真不算貪,束下也算嚴,還做了幾件實事。本想趁著還有幾年官當,把漳州弄得遍地蘭花,賺足銀子就調往老家揚州蓋個園林致仕的——這天下雖大,哪兒比得上「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揚州呢?為此,他還安排自己的兩個大舅子都做了花商——他已經不算貪官了,當然再逼著做清官,古往今來都沒這個道理。眼看著一切就要成功,結果卻被一介武夫傷透了腦筋。

十三衙門肖大人的意思,只要是查實了的天地會徒,一律斬首,現在刀下放人他已很不愉快,如今又不知怎的,外邊市井之中,傳得紛紛揚揚,說此人是被冤的少林高人,誤入匪幫。若是普通門派也就算了,偏偏是在當地人多勢眾殺過倭寇的少林;若是普通地方就算了,偏偏是南鄰廣東東望台灣的福建;若是一般日子也就算了,偏偏如今吳三桂已反,廣東的尚可喜也態度不明,東邊的鄭經從來都以明朝為正朔。一旦有事,福建就立馬成四戰前沿。再說,剩下的這位靖南王也不是什麼善主。他也曾幾次謁見這位藩王,因為是朝廷直派,不是藩王親選之官,又屬范總督為官浙江時的舊僚,因此他一直不被待見。這霸王只輕輕一瞥,那份凌厲,就讓自己不寒而慄。他手下明為十五佐領六千綠營,實不知幾萬從父親那繼承過來的貔貅之師,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子的大患。

黎大人一邊讓丫頭捏著腳,一邊算計著:倘若自己代表清廷,殺了林山石。假使恰好耿精忠作反,就一定會利用此事鼓動民心。要知道少林那也是一大塊資源。真如此,自己此番做法豈不成了資敵?朝廷怪罪下來如何擔當得了?倘若自己放了林山石,那官府顏面何在,自己又怎麼跟十三衙門的人交代?如今天地會確實還沒有真正造過反,但已被秘密監控,秘密捕殺。若今後天地會真造反了,今日私放叛黨黨徒,他日自己豈不是百口難辯?總督大人法場劫人,要求再審,這到底是收到訟師訴書後的一個姿態,還是因輿情反噬而猶豫不決或者乾脆踢皮球給自己?靖南王府長史官又為何幫林山石女眷求情?宰相門人七品官,這林家小門小戶的應該沒有銀兩打點啊,藩王管家若是看中了那母女倆女色還好說,若是代表靖南王暗示自己放人該怎麼辦?黎知府驚得一身冷汗,偏又無可奈何。這八閩大地波譎雲詭,別說很多事情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你當古往今來那麼多大臣死在宦海里,真是算不過人嗎?飽讀詩書之輩,誰能比誰蠢上一炷香?

黎知府覺得自己只是顆棋子,不是那個下棋的人。

管家劉四道:「大人們都來了。」黎大人緩緩站起,讓丫鬟慢慢地整了整衣服,無論內心多麼不安,在下級面前絕不能表現出來。這倒不是擺架子,官場從來就是是非之地,人人都是察言觀色的行家,一旦有點不鎮定,必然會引起無數猜忌——一旦有人解讀為自己失勢了,那些覬覦知府之位的同僚就不知會弄出多少風雨。

黎知府踱著官步緩緩走進書房,同知李大人、黃主簿、周通判都來到了客堂。施禮過後,先談了些天氣冷暖,風花雪月。又喚書童把李同知帶來的閩南畫派「祥瑞圖」展開,一群大人興高采烈地觀賞起這幅畫——一隻碩大的鳳凰在岸芷山的烈火里飛翔。

黎知府一邊看圖,一邊斜躺在卧榻上。下級官員們都只敢半邊屁股沾在椅子沿,一邊讚賞,一邊偷窺著知府的臉色。

李同知咂舌道:「祥瑞啊祥瑞,只有盛世才能出這樣的祥瑞。」然後,他連著說了三遍。

周通判道:「這全托聖上之英明,靖南王之英武,范總督之睿智以及黎知府之勤政。如今政通人和,負者休於樹,行者歌於途,連青山都感動得自燃了。」

黃主簿道:「八閩大地盡堯舜,如今路不拾遺,試問漳州上下,誰不道知府的三大漳州好?」

黎知府等他們該說的話都說完,裝作不經意道:「林山石那匹夫的案子該怎麼判啊?」

下面官員全不作聲。周通判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去查查誰在外邊造謠?或者問問總督大人的意思?」

黎知府道:「我也派人去莆田少林寺查證過此人是否真為十大高手,結果少林主持清寂大師不置可否,只道阿彌陀佛;至於總督大人,日理萬機的,這點小事去麻煩他老人家,還要我們這群下屬作甚?」

其實黎知府第一時間就派心腹去福州探了總督范承謨的口風,但那邊也只說些按律處置的囫圇話。說起來自己算是范總督那條線的骨幹了,是范大人在浙江時一手提拔的要員。可官場便是如此,無事時都為兄弟兩肋插刀,一旦棘手時誰都想插兄弟兩刀。范承謨宦海沉浮幾十年,這樣的老江湖怎會不知如今暗流潛涌,世事詭異?殺錯一人事小,引起民憤太大,被吳三桂、鄭經等餘孽利用事大。朝廷的事,又豈是都可以按律處置的?

黎知府心裡苦笑,這倒霉事偏偏出在自己屬地,還被十三衙門盯上了,弄成了州府直管的專案,否則直接扔給縣令多好,出了事只要說對基層官員行為並不知情,也就過了。可悲這范承謨也收了自己不少冰炭兩敬,真只能當餵了狗了。但這些話肯定不能在下屬前說出口,一旦讓這群人知道了總督不肯幫他,那將是恐怖的。

周通判站起義正言辭道:「知府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這是卑職認的死理!大人不用詢問了,下令吧。」

黎知府心道「白痴」,嘴裡卻說:「通判忠心耿耿讓本官感動,但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有時還是集思廣益的好。」

周通判大聲道:「下官就一種思緒——知府比下官英明何止千倍,知府指到哪,下官就衝到哪。」

黎知府面上帶著微笑道:「好,很好。」轉頭看了看李同知。

李同知憤憤道:「把那匹夫殺了,再把那樣傳謠的茶館、客棧都封了,查一查謠言來源,把造謠、傳謠之人全部抓了。」

黎知府心裡升起一陣火來,淡淡地道:「同知大人果然高見,看來右遷指日可待,只不過李大人,不知漳州牢房有多大,能否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李同知道:「只要抓上領頭的兩百個人,我就不信還有敢說話的。」

黎知府悠悠道:「好,真好,抓兩百個。按每人五個親戚算,馬上惹怒一千人。如今天下板蕩,你打算再拿這一千人如何處理,是再關起來還是活埋掉?若不行,是準備送他們去台灣投鄭經,還是去雲貴投平西王?又或者組個團上京告御狀?」

李同知一拍腦袋道:「還是大人思慮周全,難怪穩坐封疆大吏,下官佩服——這蟲草魚鳥,還是宋代工筆最細。」

黎知府也盯著祥瑞圖,道:「李大人不是不周全,是太周全了。切記月盈則虧——人在官場,都是同僚,靠的是人抬人方能有前程,人踩人則必死無疑。李大人你還年輕,而本官就要致仕了,你大有前程啊。」

這話在官場就已經很重很透了。李同知擦了擦汗,冷笑兩聲,不敢回答。

黃主簿聞言心中透亮,道:「不若悄悄放了。卑職前去牢房威逼利誘一番,讓他回家後隱姓埋名——坐過牢的人多半老實。獄官也報這林山石倒真不像大奸大惡之徒,估計也不敢仗著那些勢跟朝廷作對。時間久了也就自然都不記得了。」

黎知府默不作聲,但頗為動心,讚賞地望了主簿一眼。官場碰到不棘手的人和事,那是快刀斬亂麻,以立官威;一旦遇到棘手的人和事,拖時間把事磨平,那也是手段。天下之大,水至清則無魚,糊裡糊塗案件多了去了,公門中人誰在乎多那麼一件兩件?從古到今的地方官,誰不想做個無事的平安官:擺得平就是有水平,不出事就是有本事。「了卻君王天下事」從來都屬於場面話或者科考不久的愣頭青。只要這林山石回家隱姓埋名,讓他好好過日子,不出來唧唧歪歪,倒還能顯出朝廷的胸懷。至於十三衙門那兒,走的時候程儀豐厚一些便就罷了!

黎知府面無表情道:「黃主簿,此事你內行。總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要為君分憂,不要為君添堵。你全權去做吧。」

黃主簿口稱:「多謝大人提攜。」正在喜悅,看見李同知對自己冷笑,心裡恨不得打自己幾十個耳光:我惹這事幹嘛,知府都快致仕了,同知還年輕著了,自己還是稚嫩。

李同知又講了講九龍江修橋的事,黎知府知道修橋商人是李同知的表弟,而自己在城裡換蘭花時,李同知是率先擁護的,當下自然同意。眾官正要散場,劉四道:「肖大人求見。」

黎知府皺了皺眉頭,站起道:「快請。」京官來到,其他官員也自然不走了。

十三衙門的肖大人昂首闊步地走進大堂,只是微微一揖,就坐在了椅子上。其實算品級,肖大人只是從六品,小知府兩級。但京官畢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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