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天生異象

今同客棧的阮先生正在準備今日的功課,他要講一出岳王爺大勝金軍的書。此時滿清早已定鼎中原,但閩浙一代百姓士子仍舊喜歡聽些岳飛的故事。其心中所思多半跟林山石拜林沖一般——我的祖上也曾厲害過。

阮先生是漳州府人人敬佩的書生。他滿腹謀略,至少在黎民百姓眼裡,這是個學究天人、無所不知的高士。難得的是他沒什麼架子,那就更受歡迎了。每天來客棧聽他說書的、算命的、甚至寫狀紙的都不計其數。按理說,像他這樣順治年間的老秀才,雖然一直未能中舉,也好歹有個功名,寫的文章也算遠近咸知,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在客棧里當個下九流的說書客。有敬仰先生的人便稱:以阮先生的才氣,隨便去哪個府上討個師爺做沒有問題。可是一來師爺這個行當,基本被紹興府的人把持著,而先生祖籍長沙,要進這個圈,難免要燒香拜碼頭,君子不屑也;二來阮先生逍遙慣了,也不太看得起這些「猾吏」,別說做個師爺,就是給個縣令、主簿當,他願不願意還是一回事;也有人說,阮先生是假道學,他來漳州是看上了東八街倚翠樓的一個妓女,他填的詞多如柳永滿紙青樓妓館……也有些大戶人家請他去私塾做個西席,他覺得教書太悶,身在曹營心在漢,往往賺點銀子就跑了。總之阮先生一邊開客棧,一邊說書,是大隱隱於市。對於這些講法,阮先生往往不置可否,統統付以一笑。人活著連自己都認不清自己,別人的評論又能當得真嗎?

漳州府來找阮先生的多了,鴻學博儒、往來白丁、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所求也都五花八門。可是一個女娃子來找他改名字,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阮先生笑道:「這位小姑娘,名字,名字,名和字不是一回事。名都是父母取的,先生也一般只是取字。且只有男子讀書讀了一段時間後,才有讓先生取個字。你一個女孩子,有名就已經很難得了,沒聽說還要改名的。」

女孩子道:「阮先生,我知道你讀書多,你一定要改了希娣這個名字,還請先生成全。」

阮先生哈哈笑道:「這真是奇聞,父母之名,莫名改掉,這又是為何?」

林希娣學著說書的語氣道:「吾是名將林沖之後,南少林的第九代女俠林氏希娣。立志要學好功夫行俠仗義,如果不把希娣這個名字改了,就可能希出來一個弟弟。那時,爹爹就會把功夫全教給弟弟,不教給我了,我就做不成女俠了。」

阮先生久歷市井,熟悉江湖典故,聞言心中暗樂。這武林之中相傳也出過幾個女俠,那都是鳳毛麟角之輩,或有國恨家仇,或為深山老尼,且大多虛實難考,豈是個市井小姑娘當得上的?更何況希娣這個名字明顯是個兆頭,我阮如梅豈能隨便壞了別家大人的兆頭。這孩子也真是不知輕重,怎敢逆著父親的願望私自改名,可知「不孝」是多大的罪孽嗎?

阮先生冷冷道:「這個名不能改。你還是回吧。」

林希娣道:「先生講的《水滸傳》我差不多場場來聽;你在松州書院教書時,我也在窗戶外聽過課。你不能不講義氣。」

阮先生聽到這不倫不類的話語,猛地想起前幾年在教學時,確實是有個小姑娘經常趴在學舍外跟著寫字,只覺得可能是窮人小孩順道識幾個字,幫家人寫寫書信,也沒在意。後來這小姑娘實在調皮,下課時還毆打了好幾個學生,曾經被書院院長趕走過一次,確實就長這個模樣。思索半晌後,阮先生問道:「莫非你是林山石的那個調皮閨女?」

林希娣奇道:「啊,你認識我啊?」

阮先生尷尬一笑,道:「面熟,相逢遍天下,實在無法盡識。」

林希娣想揪阮先生的鬍子,手到嘴邊又覺得不怎麼好,一個圈手收回道:「那,可以幫我改名了吧。」

阮先生道:「那老朽就更不能幫你改了,你爹爹算我熟識。我又怎能斷了朋友的念頭。」

林希娣聞言也有些不安。在來今同客棧的路上,希娣也想過這個問題,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壞事——以前也做了不少壞事,比如過年時故意把爆竹扔進旁邊曬著被子的糞坑,結果鄰家的被子全部沾上了糞便,她卻躲進房間看小人書;又比如把娘的胭脂塗上些墨汁,弄得娘本想從白臉的曹操變成紅臉的關公結果化作了黑臉的張飛叫喳喳……但這都好像不是一種壞,這回可是要絕了爹爹的種啊。可是希娣一想起昨天晚上爹爹的話,生出弟弟來白鶴拳不能練了,還得把腳裹成粽子,就非常果決起來,壞就壞好了。如果嫁不出去,正好賴著爹爹練一輩子功夫。

林希娣道:「要不先生你開個條件吧。一兩銀子怎麼樣?我去家裡偷來給你。」

阮先生臉都綠了,騰地站了起來道:「你走吧。讓我幫你改名,除非岸芷山由綠變彤。」說罷,端起了茶杯。林希娣訕訕地離開了。她知道彤就是紅,這岸芷山遍野樟楊,下為芷草,又不是楓樹林,如何又能由綠色變紅色?

傍晚時分,阮先生剛要關門休息,林希娣又鑽進了房間。阮如梅哭笑不得道:「你怎麼又來了?」話音未落,忽見外邊亂鬨哄的一片,千百人大呼火起,抬頭遠眺:遠處岸芷山著火了,紅光衝天,烏煙蓋過了半個漳州府。連深山裡的孔雀,也被逼出山來,在火焰里飛旋。

林希娣滿臉煙塵地對阮如梅甜甜道:「先生,你看,綠色變彤色了,火紅火紅的。你該給我改名了吧。」

阮如梅自認學富五車,天上的事知曉一半,地上的事全都知曉。但他仍張圓了大嘴,囁嚅半天,沒晃過神來。

阮先生道:「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千秋濃綠,一夜化彤。你就叫林芷彤吧。」

林芷彤在小溪邊停下,正準備浣衣,對著明晃晃的水面,忍不住整了整頭髮,也不知為何,在改了名後,突然愛打扮起來。她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弟弟的「藥引」,居然是一個很獨立的人,這種感覺很奇妙,既充滿力量又有一絲莫名的恐懼。鬼腳猴突然從樹頂上跳了下來,道:「師妹,你是不是又闖禍了?書院阮先生說你放火燒山,還有私自改名,這不是真的吧,弄得師父師娘都很生氣。」

芷彤胸有成竹地擺擺手道:「猴子哥。沒事的,爹爹不會生我氣的。娘就不一定了,她反正天天都生,也就隨她便了。阮如梅也真沒意思,說好了不去告訴爹爹的,這麼快就跑來告狀。臭猴子,呵呵,既然你知道了。我告訴你吧,現在我叫芷彤了,阮先生道『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千秋濃綠,一夜化彤』。好聽不好聽?其實我也沒想到一把火會把整個山給燒光了。」

鬼腳猴就地一個趔趄,睜大眼睛道:「妹妹,那大火真是你放的啊?你也忒大膽了吧。你最好回去跪好了,你爹就是再疼你,估計這次也要罰你了。」

芷彤聞言不免緊張起來,道:「你胡說。我娘打我不痛,我爹從不打我。」說完還是有些忐忑地往回走——這次可能真不一樣。她撿起一根木棍,邊走邊輕輕划動著。鬼腳猴拿出一個香囊來,扭捏著遞給芷彤道:「我娘在南普陀寺求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會保佑你平安。」芷彤斜瞄了猴子一眼,眼珠一亮,接了過去。

林山石早已經臉若冰霜站在門口尉遲敬德相旁邊,拿著一根很粗的木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林希娣,爹爹有什麼對不住你嗎?你要改名詛咒爹爹無後!」

林芷彤攤手道:「爹爹,我已改作芷彤了。讓我來繼承你的白鶴拳吧。」

林山石一棍子打在芷彤的肩膀上,棍到肩頭儘管已經收了六分力,但仍然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打上了。芷彤痴痴望著爹爹,呆了。只淚汪汪的一眼,林山石就扔了棍子。

林芷彤悶悶地抽泣了幾聲。

林山石紅著眼仰天長嘯道:「你一個女孩,怎就敢殺人放火?怎就敢無法無天?怎就敢無父無君?你真是忤逆到家了啊!」

林芷彤哇地哭了出來,頓時坐在了地上,她本來伶牙俐齒的,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或者不願意說,只覺得異常委屈。蹬蹬蹬地跑回閨房,抱著娘繡的從小陪著她的小兔子枕頭,放聲大哭,抽泣道:「小白啊,小白,爹爹不寵我了。」

袁氏望著女兒背影,搖頭道:「你看看,你把你女兒寵成什麼樣子了。犯這麼大的事,她還先哭了——當家的,你還真肯打你女兒了。」

林山石只覺渾身恍惚,打人的右手麻麻的無力。掉頭走進房間,又是一陣長吁短嘆。

袁氏故意轉了話頭,道:「當家的。前日里那飛鴿傳書,寫的是什麼?看那鴿子,是你南少林傳來的吧。」

林山石聞言改笑道:「過幾天我可能要去趟太姥山。鶴宗要選出十大高手,可能是門戶有事。」

袁氏不看丈夫,道:「隨你便吧。只是太姥山在閩北,我們在閩南,這幾百里都是山路,來來返返怕要走一個月了。耽誤了春耕怎麼辦?再說了,家裡面也不能沒男人啊。」

林山石訕訕道:「我儘力早些回來。」

袁氏不作聲了,把被子打開又折好。林山石道:「行不行,給個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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