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一節

特莉·威登已經習慣了人們離開她。第一次也是最至關重要的一次,是她母親的離開,連聲道別的話都沒有,趁特莉上學時,拎著一個箱子就那麼走了。

她十四歲離家出走以後,跟為數眾多的社工和保育員打過交道,其中有些對她很好,但一天的工作結束以後,他們照樣會離開。每次新的離別都會讓她心上的硬殼再結厚一層。

在收容所里,她也結交了一些朋友,但十六歲的時候,她們照樣分開了,生活讓她們四散各處。她碰到了里奇·亞當斯,給他生了兩個孩子。粉紅色的小傢伙們,純潔美好得不像屬於這個世界,而他們是從她的身體里出來的。醫院裡那閃亮的時刻,而且是兩次,都像是她自己的重生。

然後,他們把孩子從她身邊拿走,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老爺車」離開了她。凱斯奶奶離開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幾乎沒有任何人留下。她應該早就適應了。

當瑪蒂,她原來的社工,重新出現時,特莉問道:「另一個呢?」

「凱嗎?她只是在我休病假的時候暫時接替一下。」瑪蒂說,「嗯,利亞姆怎麼樣?不……我是說羅比還好嗎?」

特莉不喜歡瑪蒂。其中一個原因是,瑪蒂沒有孩子。憑什麼讓沒有孩子的人來告訴你怎麼養孩子呢,他們怎麼會理解呢?嚴格來說,她也不能說是喜歡凱……但凱給她一種有趣的感覺,就像凱斯奶奶曾給她的感覺一樣,當然,那是指奶奶叫她賤人並說不想再看到她之前……在凱身邊,她會覺得——儘管凱拿著文件夾,就像其他人一樣,也儘管凱也是來做案例回訪的——她仍然覺得,凱是真正地在跟她對話,而不是為了那些表格。真的能感覺得到。但是,她也走了,而且她現在甚至都不會想到我們,特莉憤怒地想。

周五的下午,瑪蒂告訴特莉,貝爾堂幾乎肯定要關閉了。

「這就是政治,」瑪蒂輕快地說,「他們想省錢,美沙酮治療法在選區議會中並不受歡迎。況且,帕格鎮想把戒毒所趕出那棟樓。本地報紙上都登了,你看過了嗎?」

有時,她就用這種口氣跟特莉講話,擺出副「一根繩上的螞蚱」的親昵姿態,但這種聊天卻又讓人不快,因為它是跟質詢特莉有沒有按時喂她的兒子摻在一起的。不過,瑪蒂這次說話時,讓特莉感到不安的不是她的口氣,而是她說的內容。

「關閉貝爾堂?」她重複道。

「看起來是啊,」瑪蒂輕飄飄地說,「不過對你不會有什麼影響的。好吧,儘管顯然……」

特莉在貝爾堂參加過三次戒毒項目。那棟由教堂改裝的老建築,連帶它蒙塵的內部、貼了隔板和宣傳單的牆壁,還有裝著氖燈的廁所(氖燈的藍光讓病人無法找到血管,因而無法在那裡給自己注射毒品),對她來說已經變得熟悉甚至友好。最近,通過工作人員與她談話的方式,她已經開始感覺到他們態度的轉變。一開始時,他們都覺得她肯定會像前兩次一樣再度失敗,但現在他們已經開始像凱一樣跟她說話:好像他們知道,在她斑痕遍布、焦灼如灰的皮囊里,還存有一個真正的人。

「……顯然,會有一些不同,但你還是可以從你的全科醫生那裡得到美沙酮。」瑪蒂說著翻翻手中厚厚的文件夾,裡面是關於特莉的全部記錄。「你在帕格鎮的賈瓦德醫生那裡註冊。帕格鎮……為什麼跑那麼遠呢?」

「我揍了坎特米爾的一個護士。」特莉幾乎心不在焉地說道。

瑪蒂離開後,特莉在起居室里她的臟椅子上坐了很久,咬著指甲,直到流出血來。

克里斯塔爾從託兒所把羅比接回家後,特莉告訴她貝爾堂要關了。

「還沒最後決定呢。」克里斯塔爾權威地說。

「你他媽的怎麼知道?」特莉喊道,「貝爾堂要關了,我要他媽的到帕格鎮去找那個害死凱斯奶奶的賤人去要美沙酮。操他媽的,我才不去!」

「你必須去。」克里斯塔爾說。

這些天來,克里斯塔爾一直是這樣:教訓她的母親,好像她,克里斯塔爾,才是這個家裡的成年人。

「我他媽的哪兒都不去。」特莉憤怒地說,「你這個沒大沒小的小賤人。」她又補充了後面這一句以示強調。

「要是你他媽的再吸毒,」克里斯塔爾氣得漲紅了臉,「他們會把羅比帶走的。」

羅比還牽著克里斯塔爾的手,聽到這話嚎啕大哭起來。

「看到了嗎?」母女二人同時沖著對方吼道。

「是你害他的!」克里斯塔爾喊道,「再說,那個醫生什麼都沒有做,都是謝莉爾那伙人瞎說的!」

「你倒是什麼都知道啊,是不是?」特莉叫道,「你他媽的什麼都——」

克里斯塔爾沖她吐了一口唾沫。

「滾出去!」特莉尖叫道。因為克里斯塔爾比她高也比她壯,於是她抓起地上的一隻鞋,威脅地揮動著。「滾出去!」

「我會出去的!」克里斯塔爾同樣吼了回去,「而且我會把羅比也帶走!你可以留在這兒跟奧伯再搞出一個孩子來!」

說完,趁特莉還沒來得及阻止,她拽起羅比就出去了。

克里斯塔爾帶著羅比走到她通常的避難所,但她忘了在下午的這個時候,尼奇還在外面不知哪兒遊盪,根本不在家。開門的是尼奇的媽媽,還穿著艾斯達超市的制服。

「他不能待在這兒。」尼奇的媽媽堅定地告訴克里斯塔爾。與此同時,羅比還在抽抽搭搭地哭著,一邊努力想掙脫克里斯塔爾的束縛。「你媽媽呢?」

「在家裡。」從克里斯塔爾嘴裡只吐出這麼三個字,其餘她想說的話都在那婦人嚴厲的目光下蒸發了。

於是,她拖著羅比回到福利街。取得勝利的特莉儘管心裡不是滋味,仍一把拉起兒子的胳膊,把他拽進屋裡,並堵住門口,不讓克里斯塔爾進來。

「受夠他了,是不是?」特莉嘲笑道,「滾開!」羅比在一邊哇哇大哭。

說完,她用力關上了門。

當晚,特莉把羅比安置在自己的床墊上,躺在她的身邊。她很久沒有睡著,想著自己一點也不需要克里斯塔爾,心裡卻又很疼很疼,像她對海洛因的渴望一樣強烈。

這些日子以來,克里斯塔爾一直怒氣沖沖。克里斯塔爾說的關於奧伯的事……

(「她說什麼?」奧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大笑起來。當時,他們碰巧在街上遇到了,特莉咕噥著說克里斯塔爾很心煩等等。)

……他不會那麼做的。他不可能那麼做。

奧伯是為數不多還留在她身邊的人之一。特莉十五歲時就認識他了。他們上同一所學校,她在收容所時,他們一起在亞維爾晃蕩,在一條小路的樹下痛飲蘋果酒,小路橫穿叢地僅存的一小塊的耕地。他們甚至共享了第一根大麻煙。

克里斯塔爾從來就不喜歡奧伯。她是嫉妒,特莉想。穿過薄窗帘透進來的路燈光照在羅比的小臉上。就是嫉妒。奧伯為我做的比任何人都多,特莉恨恨地想。因為,對於特莉來說,衡量一個人好不好,是要減掉那人對她的拋棄的。所以凱斯奶奶一度對她的照顧就被後來對她的拒絕徹底抹殺了。

然而,當她光著腳、流著血從里奇——也就是她頭兩個孩子的父親——的房子里逃出來時,是奧伯把她藏了起來。有時,他還給她免費的白粉。她把它們視為同等的幫助。他為她提供的避難所比霍普街上的那棟小房子更牢靠,雖然,在那光輝燦爛的三天里,她曾錯把那裡當成自己的家。

周六上午,克里斯塔爾沒有回家,但這也不是頭一回,特莉知道她一定是在尼奇家。特莉現在正火冒三丈,因為家裡沒有食物,她也沒有煙了,而羅比正在不停地哭鬧著要找姐姐。她衝進女兒的房間,踢開她的衣服,想找到一點錢或是被遺漏的捲煙。把克里斯塔爾皺巴巴的划艇隊服扔到一邊時,不知什麼東西哐啷一響。接著,她看到了那個塑料小首飾盒被弄翻在地,克里斯塔爾的划艇獎牌掉了出來,下面是特莎·沃爾的手錶。

特莉拿起手錶,瞪了半天。她從來沒見過這塊表,好奇它是從哪兒來的。她的第一個想法是克里斯塔爾偷的,緊接著又想到會不會是凱斯奶奶給的,或者是在遺囑里留給她的。後兩種想法比手錶是偷來的更令她難受。想到那個偷偷摸摸的小賤人把表當成寶貝藏起來,隻字不提……

特莉把表塞進運動褲的口袋裡,然後沖羅比吼著讓他跟她去商店。羅比穿鞋用了簡直幾個世紀,弄得特莉失去耐心,摑了他一巴掌。她真希望能獨自去商店,但社工們可不喜歡人們把小孩子單獨留在家裡,儘管不帶著那些小傢伙效率能高很多。

「克里斯塔爾在哪兒?」把羅比推出房門時,他哭喊道,「我要克里斯塔爾!」

「我不知道那個小蕩婦在哪裡!」特莉粗暴地答道,一邊拽著他往前走。

奧伯正站在超市旁的街角,和兩個男人談話。看到她後,他抬起一隻手向她打招呼,那兩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