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八節

當晚六點半,霍華德和雪莉·莫里森走進了帕格鎮教堂會廳。雪莉抱了滿懷的文件,霍華德脖子上掛著那條裝飾著帕格鎮藍白紋飾的勛鏈。

廳內,遍布劃痕的長桌已經拼在了一起,霍華德朝首席走去,地板在他龐大身軀的重壓下吱嘎作響。霍華德對教堂會廳的喜愛幾乎堪比他對店鋪的感情。女幼童軍 周二使用這裡,婦女協會是周三。這裡舉辦過舊品義賣活動和女王執政周年慶典,也舉辦過婚禮招待會和葬禮守靈儀式。廳里的味道透露了這一切:陳舊的服裝和咖啡壺,家裡烘焙的蛋糕和肉食沙拉,還有灰塵和人體,但最主要的還是年代久遠的木材和石頭的氣味。斑駁的銅燈由黑色的花線墜著,從椽木上垂下來。通過一扇扇華麗的紅木門可以到達廚房。

雪莉邁著輕快的腳步四處擺放會議資料。她愛議會委員會議。不僅是因為霍華德的主持讓她驕傲,還因為莫琳必然無法出席。作為一個沒有官方職務的人,莫琳只能滿足於做一些雪莉隨便分配給她的工作。

霍華德的議員朋友們陸續到達,或是單獨前來,或是兩個結伴。他高聲問候,聲音在椽木間回蕩。十六人全部出席的情況很少有,他覺得今天會來十二個左右。

座位半滿的時候,奧布里·弗雷來了。同往常一樣,他的步態宛如走入強風中一般不情不願地顯示出力度,低著頭,微弓著腰。

「奧布里!」霍華德歡喜地叫道,並今晚首次走上前去迎接進門的人。「你好嗎?茱莉亞怎麼樣?你收到我的邀請了嗎?」

「不好意思,我不——」

「參加我六十五歲壽宴的邀請?就在這裡——周六——選舉的第二天。」

「哦,是的,是的。霍華德,外面有個年輕女人——她說她是《亞維爾公報》的。叫艾莉森什麼的。」

「哦,」霍華德說,「這倒怪了。我已經把文章發給她了,就是那篇回應菲爾布拉澤的……也許跟……我去看看。」

帶著滿腔狐疑,霍華德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走到門邊時,剛好帕明德·賈瓦德進來。她像往常一樣沉著臉,招呼也不打,徑直從他身邊走過,霍華德也第一次沒有對她說「帕明德一切都好嗎」。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金髮女子,身材矮壯,十分結實。她身上那種無法打壓的高興勁兒讓霍華德立刻認出了與自己相似的倔脾氣。她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正抬頭看著刻在雙開門上的斯維特拉夫家的首字母。

「你好,你好。」霍華德的呼吸有一點困難,「艾莉森,是嗎?我是霍華德·莫里森。你特意大老遠跑過來是為了告訴我,我的作文不及格嗎?」

她大笑起來,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哦,不,我們喜歡那篇文章。」她讓霍華德放下心來,「只是,事態的發展越來越有趣了,我就想能不能過來聽聽。你不介意吧?我想,媒體是有知情權的。我在所有規章制度里都查過了。」

她邊說邊往大門走去。

「是的,是的,媒體有知情權,」霍華德跟在她身後,並在入口處禮貌地停了一下,讓她先過去。「除非我們要私下處理一些問題。」

她回頭看著他。在漸暗的光線下,他仍能看清她的牙齒。

「比如在你們網站上的那些匿名指控?發自『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

「哦,親愛的,」霍華德對她笑笑,氣喘吁吁地說,「它們並不是新聞,對不對?不過是網路上兩條愚蠢的評論罷了。」

「只有兩條嗎?有人告訴我說大部分都被刪掉了。」

「不,不,告訴你的那個人弄錯了。」霍華德說,「據我所知,總共也就只有兩或三條。都是些討厭的無稽之談。我個人認為,」他開始臨場發揮,「是某個孩子乾的。」

「孩子?」

「是啊,年輕人找找樂子。」

「孩子會以鎮上的議員為目標嗎?」她仍然笑著,「事實上,我聽說其中一位受害人丟了工作。有可能正是由你網站上的指控造成的。」

「我倒是沒聽說這件事。」霍華德撒了個謊。事實上,雪莉前一天在醫院看到了魯思,並向他報告了這個消息。

「我看了議程,」兩個人走進燈光明亮的大廳時,艾莉森說,「你們要討論貝爾堂。你和菲爾布拉澤先生在各自的文章里旗幟鮮明地表達了相反的意見……刊登菲爾布拉澤先生的文章後,我們報社收到了很多讀者來信。我的編輯很高興。要知道,任何能讓人給報社寫信的事情……」

「是的,我看了那些信。」霍華德說,「似乎沒有人能說出戒毒所的什麼優點,是不是?」

已經在桌邊落座的議員們都看著他們兩人。艾莉森·詹金斯坦然地回應著眾人的目光,仍舊泰然自若地微笑著。

「讓我給你拿把椅子。」霍華德說,然後微微喘著粗氣,從旁邊一摞椅子上搬了一把下來,放在離桌子大概十二英寸的地方。

「謝謝。」艾莉森說著把椅子向前搬了六英寸。

「女士們,先生們,」霍華德大聲說,「我們今天的會議有媒體的參與。來自《亞維爾公報》的艾莉森·詹金斯小姐!」

有幾位議員對艾莉森的出席表現出感興趣並很滿意的樣子,但大多數人則露出了懷疑的神情。霍華德搖搖晃晃地走到首席的位置,奧布里和雪莉正在那裡用探詢的眼神盯著他。

「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他小聲告訴他們,一邊戰戰兢兢地把自己塞進塑料椅子里(上上次會議的時候,一把椅子在他的重壓下崩塌了)。「還有貝爾堂。哦,托尼來了!」他突然叫道,把奧布里嚇了一跳。「進來進來,托尼……我們再給亨利和希拉兩分鐘,好不好?」

桌邊的低語聲比往常克制了一些。艾莉森·詹金斯已經在她的筆記本上寫字了。霍華德生氣地想,這都是可惡的菲爾布拉澤的錯。是他把媒體招來的。有那麼一瞬間,在霍華德心裡,巴里和「鬼魂」成為了一體,不管活著還是死了都是麻煩製造者。

像雪莉一樣,帕明德也帶了一摞資料來參加會議,現在就放在議程的下面。她假裝閱讀議程,這樣就不用跟任何人說話。在現實中,她在琢磨那個幾乎就坐在她正後方的女人。《亞維爾公報》報道了凱瑟琳·威登的死亡及其家人對他們全科醫生的抱怨。報道中並沒有對帕明德指名道姓,但毫無疑問,那位記者肯定知道她是誰。或許艾莉森也知道了議會網站上那個關於帕明德的匿名帖的內容。

冷靜。你現在變得跟科林一樣了。

霍華德已經記錄了缺席者,並在正式開始前最後確認到場的人。可帕明德卻幾乎聽不到霍華德的聲音,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耳鼓處的血管在突突跳動。

「現在,除非有人反對,」霍華德說,「我們要先處理議程上的第八和第九項,因為選區議員弗雷先生帶來了關於這兩項的新消息,而他不能在這裡待很長時間——」

「我能待到八點半。」奧布里看了看錶說。

「——好。所以,除非有人反對——沒有?——請講,奧布里。」

奧布里簡單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陳述了目前的局勢。隨著即將到來的選區邊界仲裁,在帕格鎮以外首次出現了將叢地重新劃歸亞維爾的意願。對於想增加亞維爾反政府選票數量的人士來說,與其讓選票浪費在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就牢固地擁有保守黨一個席位的帕格鎮,還不如替帕格鎮承擔叢地相對較小的成本,以獲得寶貴的選票。整件事可以在簡化行政程序的偽裝下進行:亞維爾像過去一樣為叢地提供全套的服務。

奧布里的結束語是,如果帕格鎮願意放棄叢地,從選區利益出發表達這個意願,對於選區來說將是非常有幫助的。

「以前從來沒成功過。」一位農場主發言道,引起了一片附和聲。

「約翰,那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受邀表達過自己的立場。」霍華德說。

「我們難道不應該先確定我們的立場在哪裡然後再公布嗎?」帕明德冷冰冰地說。

「好啊,」霍華德和氣地說,「你願意先來嗎,賈瓦德醫生?」

「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幾位看過巴里刊登在《亞維爾公報》上的文章。」帕明德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她。她試著不去想那個匿名帖或是坐在她身後的女記者。「我認為那篇文章清楚地闡明了為什麼要將叢地作為帕格鎮的一部分保留下來。」

帕明德看見正在奮筆疾書的雪莉沖著她的鋼筆微笑了一下。

「通過告訴我們克里斯塔爾·威登之類的人如何從中受益?」桌子末首一個叫貝蒂的老女人問道。帕明德一直很討厭她。

「還通過提醒我們叢地的居民現在是我們社區的一分子。」帕明德回答。

「可他們認為自己來自亞維爾,」農場主說,「一直如此。」

「我記起了這一點,」貝蒂說,「當克里斯塔爾·威登在一次遠足中把另一個孩子推進河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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