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節

安德魯花了好幾個小時來決定去「銅壺咖啡館」上班的第一天穿什麼。他把最終定下來的衣服掛在卧室的椅背上。一顆特別憤怒的粉刺已經決定在他左半邊臉上亮亮的顴骨最高處亮相。走投無路的安德魯竟落到從母親梳妝台的抽屜里偷粉底的地步。

周五晚上,他正在往桌上擺晚餐,腦子裡滿是蓋亞和即將與她近在咫尺地相處七個小時這件事。父親下班回來了,安德魯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西蒙看上去很沮喪,幾乎有些茫然無措。

「你媽媽在哪裡?」

聽到聲音,魯思忙從小貯藏室里跑了出來。

「嗨,西蒙!你好——怎麼了?」

「他們把我裁了。」

魯思驚恐地捂住嘴,然後沖向丈夫,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拉進自己懷裡。

「為什麼?」她低聲問。

「那個留言,」西蒙說,「在該死的網站上的。他們把吉姆和湯米也裁掉了。態度很強硬,要麼自己走,要麼開除你。太卑鄙了。他們在對待布萊恩·格蘭特時都沒有這樣。」

安德魯一動不動地站著,石化成一座內疚碑。

「該死。」西蒙趴在魯思肩膀上說。

「你會找到別的工作的。」魯思輕聲說。

「在這附近不行了。」西蒙說。

他在廚房的椅子上坐下,外套也沒脫,愣愣地盯著前方,顯然是被打擊得說不出話來。魯思一直在他身邊,眼裡含著淚,焦急而溫柔地安慰丈夫。安德魯在西蒙僵化的表情中欣然地發現了一絲拙劣的表演痕迹。這讓他不那麼內疚了。他一言不發,繼續擺桌子。

晚餐在沉悶中進行。被告知這一噩耗的保羅滿臉驚恐,像是父親要把失業歸罪於他一樣。吃第一道菜時,西蒙表現得像個殉教的聖徒,擺出受到不公正迫害卻保持尊嚴的樣子,但很快——「我要花錢找人揍那老混蛋,打爛他的肥臉。」把蘋果布丁舀到自己盤子里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全家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霍華德·莫里森。

「知道嗎,議會網站上又出現了新的帖子,」魯思呼吸急促地說,「受到攻擊的不止你一個,西蒙。雪——有人上班的時候告訴我的。是同一個人——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說了一些關於賈瓦德醫生很可怕的話。所以,現在霍華德和雪莉請了人來檢查網站,而且他們意識到不管發帖的人是誰,那人都是用巴里·菲爾布拉澤的用戶信息登錄的。放心吧,他們已經把那個帖子從資料庫還是什麼東西上刪掉了——」

「這能讓我他媽的把工作要回來嗎?」

接下來的幾分鐘,魯思沒有說話。

安德魯被母親的話嚇壞了。人們正在調查「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而有人竟然模仿他的行為,這更讓他不安。

除了肥仔,還有誰會想到用巴里·菲爾布拉澤的信息登錄呢?可是肥仔為什麼要對賈瓦德醫生出手呢?難道只是為了對付蘇克文達?安德魯不喜歡這個可能性……

「你怎麼回事?」對面的西蒙沖他吼道。

「沒什麼。」安德魯嘟噥著,很快回過神來。「我被嚇壞了……你的工作……」

「哇哦,你嚇壞了,是嗎?」西蒙喊道。保羅嚇得沒抓穩勺子,濺了自己一身冰淇淋。「(收拾乾淨,保琳,小娘娘腔!)這就是現實世界,麻餅臉!」他朝安德魯吼道,「到處都是想要害你的混蛋玩意兒!你!」他指著兒子的臉,「明天一定要挖出點兒莫里森的醜事,否則你就別回來!」

「西——」

西蒙把椅子從桌邊拉開,咣當一聲把自己的勺子扔在地上,大步走出了廚房,在身後重重地摔上門。安德魯靜待過這不可避免的一幕,果然沒有失望。

「你們的爸爸受了沉重的打擊,」驚魂未定的魯思顫聲對兩個兒子說,「他為那家公司工作了這麼多年……他在擔心以後該怎麼照顧我們……」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的鬧鐘響後,安德魯幾秒內便關掉鬧鐘,從床上跳了起來。對他來說,今天就像聖誕節一樣。他飛快地洗漱穿衣,然後花了四十分鐘梳頭和捯飭他那張臉,小心地用粉底把最明顯的粉刺部位遮蓋起來。

躡手躡腳地走過父母卧室的時候,他本以為可能會撞上西蒙,卻誰都沒有碰見。他匆忙吃過早飯,從車庫裡推出西蒙的自行車,猛踩踏板朝山下的帕格鎮衝去。

這是個有霧的早晨,預示著稍後的晴朗天氣。熟食店的百葉窗還關著,但當他推門時,門丁零一聲打開了。

「不是這邊!」霍華德喊道,一邊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繞到後面來!把車停在垃圾桶旁邊,別堵住前面的路!」

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往熟食店的後部。那是個潮濕陰冷的小院子,鋪了石頭地面,四周用高牆圍住,院里有放著金屬大垃圾桶的棚子和一扇活板門。推開活板門,走下令人頭暈眼花的台階,就能到達熟食店的地窖。

「你可以把車鎖在那邊,別擋路。」霍華德出現在後門,氣喘吁吁,滿臉是汗。安德魯手忙腳亂地擺弄鏈條上的掛鎖時,霍華德拉起圍裙擦了擦額頭。

「好,我們從地窖開始。」看到安德魯鎖好自行車後,霍華德說。他指指活板門,「下去看看裡面的布局。」

安德魯爬下台階時,霍華德彎下腰朝里看去。他已經好多年進不去自己的地窖了。通常,莫琳會顫顫巍巍地一周上下台階好幾次,但現在裡面堆滿了咖啡館要用的東西,年輕的腿腳就必不可少了。

「好好看看,」他對已經從視線中消失的安德魯喊道,「看清蛋糕和其他甜點在哪裡了嗎?看到裝咖啡豆的大袋子和裝茶包的盒子了嗎?還有角落裡的廁紙和垃圾袋?」

「看到了。」安德魯的聲音從地下傳來。

「你可以叫我莫里森先生。」霍華德說,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中帶著點尖酸刻薄。

地窖里的安德魯不知道是否自己應該立刻開始。

「好的……莫里森先生。」

聽上去有點像是諷刺,於是他趕緊禮貌地提了一個問題作為彌補。

「這些大柜子里是什麼?」

「自己去看看,」霍華德不耐煩地說,「你下去就是這個目的:弄清楚每樣東西放在哪裡和到哪裡去拿。」

霍華德聽著安德魯打開一扇扇沉重的門所發出的悶響,心裡希望那男孩不要太笨或需要太多指導。霍華德的哮喘今天特別嚴重,不僅因為多出來的工作、等待開業的激動和各種小挫折,花粉過敏也厲害得出奇。照他現在出汗的速度,也許需要給雪莉打個電話,讓她在開業之前給他帶件新襯衫來。

「貨車來了!」聽到小路另一端傳來轆轆聲,霍華德喊道,「快上來!把東西搬到地窖里放好,明白了嗎?再拿兩加侖的牛奶到咖啡館裡給我,聽到了嗎?」

「好……莫里森先生。」下面傳來安德魯的聲音。

霍華德慢慢地走進室內去拿他一直放在夾克口袋裡的吸入劑,夾克就掛在熟食店櫃檯後的員工休息室里。深吸了幾口後,他覺得好多了。他再次用圍裙擦了擦臉,坐在一把吱嘎作響的椅子上休息。

自從找賈瓦德醫生看過皮疹之後,霍華德數次想起她關於他體重的評論:體重是他所有健康問題的癥結所在。

顯然,這是無稽之談。看看哈巴德家的男孩:瘦得像根豆稈子,哮喘比誰都重。霍華德自能記事起,就一直是個大塊頭。在他跟父親為數不多的合影中,他還只能稱得上胖乎乎。他四歲或五歲的時候,父親離家出走,他的母親就把他放在餐桌的位首,夾在她自己和他的奶奶之間,如果他哪頓飯沒有吃兩碗,母親就會很傷心。就這樣,他逐漸地、平穩地填滿了兩個女人之間的空隙,十二歲時就跟那個離開他們的男人一樣重了。霍華德慢慢地把好胃口跟男子氣概聯繫在了一起。他的大塊頭是他區別於其他人的顯著標志之一。這個特點是欣然培養出來的,是愛他的女人們創造的,而「說死你」卻想剝奪他這個樂趣,這正是那個一貫讓人掃興的女人的風格。

然而,在某些脆弱的時刻,比如呼吸或行動困難時,霍華德也感到害怕。雪莉盡可以表現得他好像從來沒有過危險,但他記得心臟搭橋手術後在醫院裡度過的漫漫長夜。那時,他無法入睡,整夜擔心自己的心臟會停止跳動。無論什麼時候見到維克拉姆·賈瓦德,他都會想起那些長長的棕色手指真的碰觸過他赤裸的、跳動的心臟。每次與醫生見面時,他表現出的友好和親熱都是源於他心底原始而本能的恐懼。手術後醫生們告訴他,他需要減輕體重,但因為不得不靠醫院裡可怕的食物過活,他已經自然而然地掉了兩英石 。出院後,雪莉便專心把他掉的肉都補回來了……

霍華德又坐了一會兒,享受著使用吸入劑後感受到的呼吸順暢。今天對於他意義重大。三十五年前,他以帶著世界另一端美味珍饈歸來的十六世紀探險家的氣魄,把精緻的飲食引入了帕格鎮,而帕格鎮,經過最初的警覺,很快便好奇而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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