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節

第二天上午,帕明德本來不用上班,但她在亞維爾有個會。孩子們上學後,她有條不紊地在室內兜了一圈,以防忘記什麼東西。電話鈴突然響了,嚇得她把手提包掉到了地上。

「喂?」她的聲音又尖又細,聽上去很驚恐。電話另一端的特莎被嚇了一跳。

「明德,是我——你還好吧?」

「是的——是的——電話鈴嚇了我一跳。」帕明德回答,眼睛掃過灑在廚房地板上的鑰匙、文件、零錢和生理棉塞。「什麼事?」

「沒什麼事,」特莎說,「只是打電話跟你聊聊,看看你好不好。」

那個匿名的帖子彷彿懸於線上的怪物,掛在她們兩人之間,露出譏諷的笑容。昨天的電話里,帕明德幾乎沒給特莎談論它的機會。她吼道:「那是謊言,下流的謊言,別對我說不是霍華德·莫里森做的!」

於是特莎沒敢再糾纏那個話題。

「我現在不能多說,」帕明德說,「我在亞維爾有個會議,討論一個在我這裡註冊的小男孩。」

「哦,好的,對不起。要不晚些時候再聊?」

「好的,」帕明德說,「好。再見。」

她抓起地上的東西塞進包里,匆匆跑出屋子,又從花園門跑回去檢查前門有沒有關好。

一路上,她多次意識到自己完全想不起來上一英里是怎麼開的,然後一次次嚴厲地警告自己要集中注意力。可是,不管她怎麼想把它拋到腦後,匿名帖子上那些飽含惡意的字句還是不停地闖進來。她幾乎能把那段話背出來了。

教區議會議員帕明德·賈瓦德醫生,裝作對本地區的窮人和需要幫助的人十分關心,其實一直暗藏秘密的動機。直到我死時,她都在暗戀我,每次當她注視我的時候,都無法隱瞞這份愛意。只要有議會委員會議,她都會按照我的意願來投票。現在我已經死了,她作為議員也就沒有價值了,因為替她做決定的人已經沒有了。

昨天上午,她登錄議會網站,想查一下上次會議的細節,結果看到了那個帖子。她的震驚是生理性的:呼吸變得又快又淺,就像在分娩最艱苦的階段,她試圖用呼吸緩解劇痛、讓自己從這痛苦的當下解脫一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了。她無處可藏。

各種古怪的念頭不停地鑽進她的腦子。例如,要是知道帕明德被指控愛上有婦之夫,而且那人還是個「戈拉 」,她的祖母會發表何種評論。她幾乎可以看到奶奶用紗麗遮住臉,擺擺頭,身體前前後後地搖晃著,就像每次家裡遭到沉重打擊時她的反應一樣。

「某些當丈夫的人,」昨晚,維克拉姆對她說,慣常的譏誚微笑中又加入了某種新的含義,「想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真的!」帕明德顫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你怎麼能這樣問?當然不是!你認識他!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朋友!」

她已經開過了貝爾堂戒毒所。她怎麼能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開這麼遠呢?她正成為危險的馬路殺手。她沒有集中注意力。

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兩人同意結婚的那晚,她和維克拉姆去了一家餐廳。她向他講述了自己把斯蒂芬·霍伊爾帶回家時全家人的大驚小怪,他也同意那有多愚蠢。那時,他是理解她的。可是,當攻擊她的人由頑固守舊的親戚們換成霍華德·莫里森時,他就不理解了。顯然,他沒有意識到「戈拉」也可以思想狹隘、混淆黑白、卑鄙惡毒……

她錯過了正確的路口。她必須專心。她必須集中注意力。

「我遲到了嗎?」她終於急急忙忙地穿過停車場,向凱·鮑登跑去。她以前見過這位社工一次,是在她過來續開處方的時候。

「沒有。」凱說,「我想我最好還是帶你去辦公室,因為這裡就像兔子洞一樣讓人找不到方向……」

亞維爾社會服務中心所在的樓是一幢上世紀七十年代風格的老建築。兩個女人站在電梯里的時候,帕明德好奇地想,不知凱是否知道議會網站上的匿名帖子或是凱瑟琳·威登的家人對她的指控。她想像著,電梯門打開後,她會看見一排西裝革履的人,等著責怪她,定她的罪。這次關於羅比·威登健康狀況的會談會不會是個陰謀呢?讓她直面對自己的宣判……

凱帶著她走進一條破落寒酸的走廊,進了一間會議室。裡面有三個女人正等著她。她們向帕明德露出了微笑。

「這位是尼娜,她在貝爾堂幫助羅比的媽媽。」凱一邊背靠著裝有活動百葉簾的窗戶坐下,一邊為她們介紹。「這位是吉蓮,我的主管。這位是露易絲·哈珀,船舶路託兒所的所長。諸位,這是帕明德·賈瓦德醫生,羅比的全科醫生 。」

帕明德接過了咖啡。另外四個女人開始交談,並沒有把她納入其中。

(教區議會議員帕明德·賈瓦德醫生,裝作對本地區的窮人和需要幫助的人十分關心……

裝作十分關心。你他媽混蛋,霍華德·莫里森。不過,他一直認為她是個偽君子,巴里曾這麼說過。

「他認為因為我是從叢地來的,我就會希望亞維爾人佔領帕格鎮。但你是專業人士,所以他認為你沒有任何權利站在叢地這邊。他認為你是個偽君子,或就是喜歡給他製造麻煩。」)

「……明白為什麼他們家要在帕格鎮的全科醫生那裡註冊嗎?」三個她不認識的社工中的一個問道,帕明德已經忘了她叫什麼。

「好幾個叢地的家庭是在我們這裡註冊的,」帕明德立刻回應道,「但是威登一家是不是跟他們的前任全科醫生有什麼過節?」

「是的,坎特米爾診所把他們趕出來了。」凱說。她面前放的一摞筆記比她的同事們都要厚。「特莉攻擊了那裡的一個護士。於是他們就到你那裡註冊了。有多久?」

「快五年了。」帕明德已經在診所看過所有資料了。

(巴里的葬禮上,她在教堂里看到了霍華德。他把那雙大肥手握在胸前,裝出祈禱的樣子,弗雷一家跪在他的旁邊。帕明德知道基督徒應該持有的信仰是什麼。愛鄰人如愛自己……若是霍華德更坦誠些,他就應該轉過身,向奧布里禱告……

直到我死時,她都在暗戀我,每次當她注視我的時候,都無法隱瞞這份愛意。

她真的無法隱藏嗎?)

「……最後一次見他,帕明德?」凱問。

「他姐姐帶他來看耳朵發炎,開了些抗生素,」帕明德說,「大概是八周之前。」

「他那時的健康狀況怎麼樣?」其中一個女人問道。

「嗯,還不壞,」帕明德說著從手提包里抽出一張薄薄的複印件,「我給他仔細做了全身檢查,因為——怎麼說,我知道他們家的事。他體重很標準,儘管我認為他的飲食結構有點問題。沒有虱子或其他寄生蟲。他的屁股有點兒發炎,而且我記得他姐姐說他至今偶爾還會尿褲子。」

「他們有時還會讓他用紙尿褲。」凱說。

「但是你並沒有,」第一個向帕明德發問的女人說道,「發現任何重大的健康問題,對不對?」

「嗯,沒有虐待的痕迹,」帕明德說,「我記得我把他的背心脫掉檢查,沒有瘀青或其他任何傷痕。」

「他們家沒有男人。」凱突然插嘴說。

「耳朵發炎是怎麼回事?」凱的主管問帕明德。

「只是病毒引起的常見細菌感染。沒有什麼特別的。他這個年齡的孩子很容易發病。」

「所以,總的來說——」

「總的來說,我見過比他更糟的情況。」帕明德說。

「你說是他的姐姐帶他來的,不是媽媽?你也是特莉的醫生嗎?」

「我想我們大概五年都沒有見過特莉了。」帕明德說。主管轉身面對尼娜。

「她服用美沙酮有多久了?」

(直到我死時,她都在暗戀我……

帕明德想,也有可能是雪莉,或莫琳,她們才是鬼魂,而不是霍華德——她們更有可能在暗處偷窺她和巴里相處時的樣子,用她們那老女人的齷齪腦袋希望能發現點什麼……)

「……是她在康復項目中堅持得最久的一次,」尼娜說,「她好幾次提到了你的回訪。我有種感覺,她終於意識到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不想失去羅比,她說過好幾次。我得說,你真的打動了她。我的確看到她開始為現在的局面承擔責任,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

「謝謝你,但我不會過於樂觀。她現在的情況還很不穩定。」凱話說得很謙虛,嘴角卻抑制不住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託兒所的情況怎麼樣,露易絲?」

「羅比又回來了,」第四位社工說道,「過去的三周他是全勤,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他十來歲的姐姐送他來的。他的衣服太小了,而且經常很臟,不過他確實說起在家裡洗澡和吃飯的事。」

「他的表現如何?」

「羅比的發育有些滯後。他的語言能力很差。他也不喜歡男人到託兒所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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