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節

加文本可以邀請瑪麗來他的辦公室,討論最近和保險公司的往來信函,但最後還是決定去她家裡拜訪。她廚藝了得,所以他預留出下午較晚的整段時間,懷抱著她能請他留下來共進晚餐的些微希望。

出於本能的羞怯,他無法直面她的悲痛,而這種羞怯近日已因定期的聯繫而消弭。他一直對瑪麗心存好感,但有巴里在場的時候,瑪麗的存在總是變得模糊。她倒從沒有顯出不喜歡賢內助角色的樣子,相反,她對自己能起美化背景的作用似乎很是滿意,知足地為巴里的笑話捧場,知足地只是待在巴里身邊。

加文覺得凱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甘當這樣的角色。把車開上教堂街時,加文想,若是建議凱為了男友的愉悅、快樂和自尊調整自己的言行或壓制自己的觀點,她準會勃然大怒。

他認為自己的過往情史沒有哪一段比現在更不快樂。哪怕是跟麗莎之間的感情垂死掙扎時,也會有休戰,有笑聲,有往日甜蜜突然湧上心頭的時刻。和凱在一起卻像是持續的戰爭。有時,他會忘記他們應該是喜歡彼此的。話說她到底喜歡他嗎?

去邁爾斯和薩曼莎家吃晚飯的次日上午,他們之間發生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爭吵以凱摔下聽筒、掛斷加文的電話而告終。之後的整整二十四小時,加文都相信他們的關係算是完了。不過,儘管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心裡感到的卻是憂慮多過輕鬆。在他的幻想中,凱最好消失回倫敦,然而事實是,她已經通過一份工作和一個在溫特登上學的女兒把自己和帕格鎮拴在了一起。在這個芝麻大的小鎮上,恐怕會跟她低頭不見抬頭見。也許,她已經開始在流言之井裡下毒對付他了。他想像著她把在電話里對他說的話又講給薩曼莎或是那個讓他起雞皮疙瘩的熟食店大嘴老太婆聽。

我為了你讓女兒轉學,我自己辭職又搬家,你對待我卻像是對一個不用付錢的妓女。

人們會說他為人很不地道。或許他這件事做得真的不地道。在這段戀情的進程中,一定有某個他應該抽身而退的決斷時刻,但他沒有看到。

整個周末,加文都在陰鬱地思考自己被人們看做負心漢時會有何感受。他從來沒有擔綱此等角色。麗莎甩了他之後,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對他很客氣,特別是菲爾布拉澤夫婦。負罪感和恐慌像瘋狗一樣糾纏著他,直到星期天晚上,他終於崩潰,通過電話向凱道歉。現在,他又回到了自己不想待的位置,為此他對凱心生怨恨。

加文把車停在菲爾布拉澤家的車道上,就像巴里活著時他經常做的那樣。他朝前門走去,注意到自他上次拜訪後,有人修剪了草坪。按了門鈴後,瑪麗幾乎是立刻就把門打開了。

「嗨,下午——瑪麗,怎麼了?」

她的整張臉都是濕的,晶亮的眼淚馬上就要從眼眶裡落下來。她深吸了一兩口氣,搖了搖頭。接下來,在意識到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之前,加文發現自己在門階上和她抱在了一起。

「瑪麗,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感覺到她點了點頭。他深知兩人無遮無擋地抱在一起多麼引人注目,也知道身後就是一條開闊的馬路,於是引著她進了屋。在他的懷裡,她是那麼嬌小而脆弱,手指緊緊抓住他,臉貼在他的風衣上。他儘可能輕地鬆開手提包,但包落到地上的聲音還是讓她猛地退後,倒吸一口氣,雙手捂住了嘴。

「對不起……對不起……哦上帝,加文……」

「到底怎麼了?」

他的聲音與平日不同:更強勢,更有力,更像邁爾斯在工作中處理危機時的語氣。

「有人把……我不……有人把巴里的……」

她示意他到家裡的辦公間里去。那是一個雜亂、簡陋卻又舒適的房間,巴里以前的划艇獎盃放在架子上,牆上掛著一個相框,照片上八個女孩脖子上掛著獎牌,握拳擊向天空。瑪麗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電腦屏幕。加文風衣也沒脫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著帕格鎮教區議會網頁上的留言板。

「今天上午我去了熟食店,莫琳·洛伊告訴我有許多人在網站上貼了慰問信息……所以我登錄上去,想留言謝謝大家。結果——看……」

她說話間加文就已經看到了。西蒙·普萊斯不適合參選議會,發帖人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

「耶穌基督。」加文厭惡地說。

瑪麗又哭了起來。加文想重新抱住她,卻又不敢,特別是在這麼一個處處能看到巴里痕迹的地方。於是,他轉而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帶著她穿過客廳走進廚房。

「你需要喝一杯,」他用自己所不熟悉的強勢命令語氣說道,「奧古蛋白 飲料。東西在哪裡?」

沒等她回答,他就想起來了。他曾好多次見巴里從櫥櫃里拿出那幾個瓶子,於是輕車熟路地為她調了一杯杜松子酒和奎寧的混合飲料。就他所知,她在飯前只喝這個。

「加文,現在才下午四點。」

「誰在乎?」換上新嗓音的加文說,「喝下去。」

儘管還在啜泣,瑪麗仍然忍不住笑了一聲。她接過杯子,小口地喝了起來。加文拿起紙巾為她擦掉臉上和眼裡的淚。

「你太好了,加文。你不想喝點什麼嗎?咖啡或……或啤酒?」她問,又忍不住輕笑一下。

他從冰箱里給自己拿了一瓶啤酒,脫掉風衣,挨著廚房中間的餐台坐在她的對面。過了一會兒,喝完大半杜松子酒後,瑪麗再次平靜下來,恢複了加文熟悉的樣子。

「你認為是誰幹的?」她問。

「某個混蛋。」加文說。

「現在他們都在搶他在議會裡的位子。像往常一樣為了叢地的事情爭論不休。而他還在那裡,還在發表他的看法。巴里·菲爾布拉澤的鬼魂。也許真的是他,在留言板上發帖?」

加文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不是開玩笑,只好微微一笑,避免評論。

「要知道,我願意認為他在擔心我們,不管他在哪裡,擔心我和孩子們。但我懷疑這一點。我敢打賭,他更擔心的是克里斯塔爾·威登。如果他真的在那兒,你知道他最有可能對我說什麼嗎?」

她將杯中剩下的飲料一飲而盡。加文覺得自己調製的時候並沒有放太多酒,但瑪麗的兩頰已經出現了緋紅。

「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會告訴我,我不是孤單一人,」瑪麗說。令加文意外的是,在他一貫認為溫柔的嗓音里,竟然聽到了憤怒。「是的,他很有可能會說:『你有所有的家人和我們的朋友,還有孩子們來安慰你,但是克里斯塔爾,』」瑪麗提高了嗓門,「『克里斯塔爾卻沒有任何能照顧她的人。』你知道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他在忙什麼嗎?」

「不知道。」加文只好再次這樣回答。

「他在為地方報紙寫一篇關於克里斯塔爾的文章。克里斯塔爾和叢地。該死的叢地。要是能永遠不聽到這兩個名字,我絕不會嫌那一天來得太早。我想再來一杯杜松子酒。我還沒喝夠。」

加文機械地拿起她的杯子,驚訝萬分地走到放酒的櫥櫃邊。他一直以為瑪麗和巴里是完美婚姻的楷模。他從來沒想過,瑪麗並不是百分百支持她那大忙人丈夫的每個冒險和每次遠征。

「傍晚進行划艇訓練,周末開車送她們去比賽。」她說,伴著加文往她杯里加的冰塊發出的叮噹聲。「大多數晚上,他都坐在電腦前面,試圖勸說人們支持他幫助叢地,要麼就是為議會議程添點兒料。所有的人都在說,『巴里真棒啊,為大家做了這麼多事,熱心地做志願者工作,為社區盡心儘力。』」她喝了一大口摻了奎寧的杜松子酒,「啊哈,真棒,棒極了。直到他送了命。結婚紀念日那天,一整天,他都在拚命地寫,生怕誤了那愚蠢的稿約。而他們現在還沒把那篇文章發出來!」

加文無法把眼睛從她臉上挪開。憤怒和酒精讓她的臉恢複了血色。她坐得筆直,而不是最近常有的躬身駝背的樣子。

「他就是那樣才送命的,」她清楚地說,聲音在廚房裡略微迴響。「他把自己的一切給了所有的人。只除了我。」

巴里的葬禮過後,加文一直帶著深深的心虛在想,若是自己死了,在社區里留下的空洞肯定相對小得多。此刻,看著瑪麗,他開始覺得一個人的死亡在另一個人心中留下巨大的空缺是不是更糟呢?巴里知道瑪麗的感受嗎?他沒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嗎?

前門很響地打開,加文聽到四個孩子進來了:談話聲、腳步聲,然後是鞋和書包扔在地上的聲音。

「嗨,加文。」十八歲的弗格斯跟他打了個招呼,一邊吻吻媽媽的額頭。「你喝酒了嗎,媽媽?」

「是我的錯,」加文說,「要怪就怪我吧。」

菲爾布拉澤家的孩子是那麼乖巧。加文喜歡他們跟媽媽講話、擁抱她、彼此交談和與他聊天的方式。他們開朗、禮貌又有趣。於是他不由又想起了蓋亞,想起她刻薄的插嘴、如碎玻璃般鋒利的沉默和沖著他的大嚷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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