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節

三點半時,安德魯離開了亞維爾,以確保能在五點鐘之前回到山頂小屋。肥仔跟著他到了公交車站,然後突然顯出一副心血來潮的樣子,告訴安德魯他想在城裡再逛一會兒。

肥仔之前和克里斯塔爾約好在購物中心碰面,但也沒說死。他慢悠悠地朝店鋪街走去,想著安德魯在網吧里的壯舉,試著理清自己的反應。

他必須承認自己確實被震了一下,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的風頭被搶了。安德魯一個人把這件事謀劃仔細,誰也沒有透露,並且有效地實施了:所有這一切都讓人敬佩。可是,肥仔感到被怠慢了,有些傷自尊,因為安德魯獨自一人制訂了計畫,一個字也沒有告訴他。這就讓肥仔懷疑,自己是否應該譴責安德魯對其父親的攻擊不夠光明正大?難道這一行為不是偷偷摸摸、老練過度嗎?當面威脅西蒙或乾脆揍他一拳才是更真誠的做法,不是嗎?

是的,西蒙是臭狗屎,可他無疑是一坨真誠的狗屎,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什麼時候干就什麼時候干,絲毫不受社會約束,對傳統道德置之不理。肥仔自問,他的同情心是否不該站在西蒙這邊,那個他總是殘酷而冷漠地以別人的糗事和霉運去逗樂的男人。肥仔總是告訴自己,他寧肯自己的父親是西蒙,因為反覆無常、且有著無法預料的暴力傾向的西蒙起碼還是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一個全情投入的敵人,比鴿籠子強。

另一方面,肥仔也沒有忘記那桶掉下來的防腐油、西蒙野獸般的面孔和拳頭、他口中發出的可怕吼聲和順著他自己的腿流下的熱乎乎的液體,還有(也許這才是讓他覺得最丟臉的)他全心地、絕望地呼喚特莎來救他的那一刻。肥仔也沒那麼刀槍不入,還不至於對安德魯的復仇慾望毫不體恤。

於是,肥仔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起點:是的,安德魯做了一件勇敢的事,聰明的事,並可能帶來爆炸性的後果。肥仔再次感到一陣窩火,為什麼想出這個主意的不是他呢?他正試圖讓自己擺脫後天習得的中產階級對文字的依賴,然而要放棄一個自己擅長的項目又不是那麼容易的。走在購物中心前院光滑的瓷磚地上時,他發現自己在琢磨能撕裂鴿籠子自以為是的偽裝、把他剝光任人嗤笑的字句……

他看到克里斯塔爾站在一小群叢地的年輕人中間,圍著店鋪間走道中央的長凳。尼奇、萊安妮和戴恩·塔利也在其中。肥仔沒有猶豫,也沒有表現出絲毫需要打起精神的樣子,他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去,雙手插在口袋裡,迎上那一排把他從頭看到腳的目光。

「好嗎,肥兄?」萊安妮招呼道。

「你好。」肥仔回應她。萊安妮不知向尼奇嘀咕了句什麼,後者咯咯笑了起來。克里斯塔爾正起勁兒地嚼著口香糖,臉色緋紅。她把頭髮往後一甩,好讓耳環叮叮晃動,又把運動褲往上提了提。

「你好嗎?」肥仔單獨問候她。

「挺好。」她回答。

「你媽知道你出來嗎,肥仔?」尼奇問。

「當然,是她帶我來的。」肥仔冷靜地對著那一群等著看他笑話的人說,「她在外面的車裡等著呢。她說我可以在回家喝茶之前搞場快的。」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除了克里斯塔爾。她尖叫道:「滾開,不要臉!」但看上去卻挺高興的。

「你抽捲煙嗎?」戴恩·塔利的眼睛盯著肥仔的前胸口袋。他的嘴唇上有一大塊黑痂。

「抽啊。」肥仔說。

「我叔叔也抽,」戴恩說,「把他該死的肺玩兒完了。」

說著,他開始漫不經心地揪嘴上的痂。

「你們倆去哪兒?」萊安妮看看肥仔,又看看克里斯塔爾。

「不知道。」克里斯塔爾嚼著口香糖,眼睛瞥向肥仔。

他沒有給她們倆答案,只是翹起一隻拇指,示意購物中心的出口處。

「回見。」克里斯塔爾大聲對其他人說。

肥仔隨意地半抬起一隻手揮了揮,以示告別,然後就走開了,克里斯塔爾大步跟在後面。他聽到身後傳來更多的笑聲,但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這次亮相無可挑剔。

「我們去哪兒?」克里斯塔爾問。

「不知道,」肥仔說,「你通常都去哪兒?」

她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嘴裡還在嚼著。他們離開購物中心,沿著商業街往前,距離上次找到隱蔽地方的娛樂場還有點兒路。

「真的是你媽媽送你來的?」

「操他娘的當然不是。我坐公交車來的,懂了嗎?」

克里斯塔爾毫無怨言地忍受了肥仔的斥責。她扭頭看著商店櫥窗里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又高又瘦又古怪的肥仔是學校里的名人,就連戴恩也認為他很有趣。

「他只是在利用你,你這個笨婊子,」三天之前,在福利街的一個街角,艾什莉·梅勒向她啐道,「因為你是只雞,跟你媽一樣。」

艾什莉本來是克里斯塔爾一幫的,直到她們倆同時喜歡上另一個男孩。艾什莉的腦子不正常是臭名遠播的,她會突然暴怒或大哭,在溫特登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學業支持處和教導室里度過的。另一個足以說明她沒腦子預見後果的例子是,她竟然敢在克里斯塔爾的地盤上挑釁她,就沒想到克里斯塔爾會有幫手,而她是孤家寡人。結果,尼奇、吉瑪和萊安妮把艾什莉團團圍住,並摁住了她。克里斯塔爾沖著所有她夠得著的地方又扇又打,直到她的指關節沾著血從那姑娘的嘴邊離開。

克里斯塔爾一點也不擔心被報復。

「像屎一樣軟,比屎還稀兩倍。」她對艾什莉及其家人的評價是這樣的。

然而艾什莉的話刺痛了克里斯塔爾心中某個柔軟敏感的部位。所以,第二天肥仔在學校找到她並首次邀請她周末見面時,她高興壞了。她立刻告訴尼奇和萊安妮,自己周六要和肥仔·沃爾約會,並得意地看到她們臉上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最圓滿的是,他真的在約定的時間(當然,半小時之內也算)出現在她的朋友們面前,並和她一起離開了。他們倆真的像是在談戀愛一樣。

「你在忙什麼?」沉默著走了五十碼、走過了那家網吧之後,肥仔開口問道。他覺得跟身邊人保持對話的這一傳統還是有必要的,即使他腦子裡想的是在走半小時路到遊樂場之前還能不能找到別的隱蔽地兒。他想在他們倆都吸了大麻、恍恍惚惚的時候搞她,他很好奇那會是什麼感覺。

「我今天上午去醫院看凱斯奶奶了,她中風了。」克里斯塔爾回答。

凱斯奶奶這次沒有試圖說話,但克里斯塔爾覺得她知道她來了。正如克里斯塔爾預料的那樣,特莉拒絕去醫院探視,於是克里斯塔爾獨自在病床邊坐了一個小時,直到要來這兒赴約的時間到了才離開。

肥仔對克里斯塔爾生活中的細節是好奇的,但僅限於把她當作了解叢地真實生活的一個入口。具體到探病這樣的事就無法調動他的興趣了。

「還有,」克里斯塔爾帶著難以抑制的驕傲補充道,「我接受了報紙的採訪。」

「什麼?」肥仔吃了一驚,「為什麼?」

「是關於叢地的,」克里斯塔爾說,「他們想知道我是怎麼在那裡長大的。」

(記者終於在她家裡找到了她,在獲得特莉不情不願的許可後,把她帶到了一家咖啡館。那位女記者不停地問她,在聖托馬斯上學有沒有幫到她,那段求學經歷是否以任何方式改變了她的人生。對於克里斯塔爾的答案,她似乎有些不耐煩和受打擊。

「你在學校的成績怎麼樣?」她問。克里斯塔爾的回答含糊且抵觸。

「菲爾布拉澤先生說,他認為聖托馬斯開拓了你的眼界。」

對於「眼界」這個問題,克里斯塔爾不知該說些什麼。她想到聖托馬斯時,腦子裡出現的是她喜歡的那個長著高大七葉樹的操場。每一年,那棵樹都會如落雨般掉下無數光溜溜的果實,而來聖托馬斯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七葉果。她還喜歡校服,起碼剛開始時是這樣,因為她喜歡看起來跟別人一樣。看到廣場中央的戰爭紀念碑上有曾祖父的名字,她也十分激動。二等兵塞繆爾·威登。她認識的人中,只有另一個男孩的姓也在紀念碑上,那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九歲就會開拖拉機,還曾經在展示課上帶了一隻小羊到班上。克里斯塔爾永遠忘不了小羊的絨毛摸在她手心裡的感覺。告訴凱斯奶奶這件事時,凱斯奶奶說她們家曾經一度也是農場的工人。

克里斯塔爾也喜歡那條兩岸蔥鬱、水波碧綠的河,他們曾數次去那裡遠足。不過,她最愛的還是圓場棒球和田徑運動。不管是什麼體育項目,她都是大家最想要的隊友。不管何時她被挑中,對手隊中總是一片呻吟,聽得她十分得意。有時她也會想起那幾位特別被派來指導她的老師,尤其是詹姆森小姐,她年輕而時髦,有一頭金色的長髮。克里斯塔爾總是幻想著安妮-瑪麗會有一點點像詹姆森小姐。

然後還有一些令克里斯塔爾印象深刻的片段,那些細節栩栩如生。比如火山:它們是由活動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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