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節

「你把你那臭臉怎麼著了?又騎自行車摔倒了?」肥仔問。

「不是,」安德魯回答,「西餅打的。我想告訴那個蠢貨王八蛋,菲爾布拉澤那樁事是他搞錯了。」

當時他和父親在柴火棚里,往要放在客廳壁爐兩邊的籃子里裝柴火。西蒙掄起一根木頭就往安德魯的頭上打,打得他跌進柴堆里,爬滿青春痘的臉都擦破了。

你以為你知道得比我多,你這個麻子小兔崽子?只要再讓我聽見你在這屋裡說一句——

我沒有——

我他媽就把你的皮活剝了,聽見沒有?你怎麼知道菲爾布拉澤就沒上賊船?你怎麼知道另外那個爛人不是因為太蠢才被抓了現行?

然後,不知是出於自尊心還是為了表達蔑視,或者說不定是坐等數錢的白日夢還是沒醒,所以根本拒絕相信擺在眼前的事實,西蒙還是遞交了參選申請表。看來全家蒙羞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暗中破壞。安德魯反覆思考這個詞。他想讓父親從白手賺錢的雲端跌回地面來,如果可能的話(因為他不想流血死亡,更願光榮革命),神不知鬼不覺地達成目的,讓西蒙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野心究竟是在何人的手掌翻轉之下碎為齏粉的。

他對誰也不吐露機密,連對肥仔也不。他跟肥仔幾乎無話不說,可是有些話題從來不提,而那些正是分量最重的,幾乎佔據了他全部內心世界。坐在肥仔房間里,看網上女同性戀親熱,褲襠撐起老高是一回事,而要承認自己多麼費盡心機跟蓋亞·鮑登攀談是另一回事。同樣的,坐在鴿籠子眼兒里叫自己父親王八蛋並不難,可是他絕不會告訴別人西蒙的怒火怎樣讓他的手也狠了,心也硬了。

不過扭轉一切的那個小時來臨了。事情的開頭無非是對尼古丁和美女的渴求。雨終於停了,春天的淺黃色太陽照在校車窗玻璃的灰塵上。校車在帕格鎮狹窄的街道上穿梭,走走停停。安德魯坐在後排,看不到蓋亞,因為她坐在前面,被蘇克文達和經歷喪父之痛、剛剛回來上學的菲爾布拉澤姐妹圍住了。他幾乎一整天都沒見過蓋亞,而眼下看來晚上也沒什麼指望,只能看「臉譜」網站上的照片聊寄情思了。

校車開到霍普街,安德魯忽然想到父母都不在家,誰也不會知道他回了沒回。口袋裡還塞著肥仔給的三根香煙。蓋亞站起身來,緊緊抓著座位背後的扶手,一邊準備下車,一邊還在跟蘇克文達聊天。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

於是他也站了起來,書包一把背上肩,車一停穩,就跟著兩個女孩往車門走,腳步輕快。

「回家見。」他經過保羅身邊時,朝吃驚的弟弟丟下一句。

他跨上灑滿陽光的人行道。校車轆轆地開走了。他伸手護住火苗點煙,眼睛卻從手上邊兒往外瞄,盯著蓋亞和蘇克文達。她們並沒有往霍普街上蓋亞的家走,卻慢慢往廣場方向踱去。他抽著煙,無意識地模仿著最萬事不在乎的肥仔,臉上不露表情,跟著她們走。眼睛望著蓋亞銅棕色的頭髮,如享盛宴。頭髮在她肩頭掃來掃去,裙子也隨著臀部的擺動搖曳生姿。

兩個女孩快到廣場時放慢了腳步,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廣場上所有的商店就數這一家的門臉最花心思了:藍底金字招牌,屋檐下吊著四隻花籃。安德魯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兩個女孩在新咖啡館的櫥窗前駐足看了看上面貼的一張白色小告示,然後便鑽進熟食店裡。

安德魯繞著廣場逛了一圈,走過黑典酒館,走過喬治旅店,也在小告示面前停下腳步。那是一張手寫的廣告,招募周末工作人員。

他對自己臉上的青春痘敏感得有些過分,此時此刻青春痘也正發得如火如荼。他掐滅香煙,把剩下的長長一截兒放回口袋裡,尾隨蓋亞和蘇克文達走進店裡。

女孩們站在一張小桌子旁,桌上高高地堆著盒裝燕麥蛋糕和餅乾。她們看著櫃檯後面戴獵帽的巨型男子跟一位年事已高的顧客講話。門鈴響時,蓋亞往四下里看了一眼。

「嗨!」安德魯說,口舌發乾。

「嗨!」她回答。

安德魯好像被自己的勇莽沖昏了頭,又往前湊近了幾步,肩上的書包不小心撞到放帕格鎮導遊冊和《傳統西部鄉村烹調》的旋轉架子。他忙扶穩架子,然後急急忙忙放下書包。

「你是來找工作的嗎?」蓋亞小聲問他。奇妙的倫敦音。

「是的,」他回答,「你呢?」

她點點頭。

「就發在建議頁面上,埃迪。」霍華德正跟那位顧客說,聲如洪鐘。「在網站上發個帖,然後我就能幫你列入日程。pagfordparishcil——不空格——點co,點uk,杠,建議頁面。或者直接點擊鏈接。帕格鎮……」那個人掏出紙和筆來,顫巍巍地寫「……教會……」,霍華德又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霍華德眼睛一掃,看見香氣四溢的餅乾旁靜靜候著三個半大孩子。他們都穿著沒精打採的溫特登中學校服,鬆鬆垮垮,簡直稱不上是校服(不像聖安妮女校,校服是一套格子呢短裙配運動夾克)。儘管如此,那個白白的女孩子卻真是驚艷,站在賈瓦德家叫不出名字的平庸女兒、還有一個青春痘爆發的毛頭小子身邊,簡直像顆巧奪天工的鑽石一樣熠熠生輝。

顧客出了店,吱呀一聲關上門,門鈴叮咚。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霍華德問,目不轉睛地盯著蓋亞。

「有。」她一邊說,一邊往前幾步。「嗯。是找工作的事。」她指指櫥窗上的小告示。

「啊,對。」霍華德微笑了。他新招的周末服務員幾天之前辭職,奔亞維爾某家超市裡的一份工作去了。「對,對。想當服務員,是不是?我們付最低工資——星期六九點到五點半——星期天十二點到五點半。兩個星期以後就開業,提供培訓。你多大啦,親愛的?」

她真是剛剛好,剛剛好,跟他想要的沒有半點出入:臉孔年輕,身材婀娜。他能想像出她穿著緊身黑色侍者裙、圍著綴花邊白色圍裙的樣子。他會親自教她用錢櫃,帶她熟悉儲貨間,開幾句小玩笑,生意好的日子,說不定再賞點小錢。

霍華德從櫃檯後面側著身子擠出來,看也不看蘇克文達和安德魯,抓起蓋亞的小臂一挽,就引她穿過隔牆拱門。裡面還沒擺放桌椅,不過櫃檯已經安好了,櫃檯背後的牆上還掛了一幅壁畫,只有黑和淡黃兩色。壁畫展示的是小廣場過去歲月里的模樣。穿裙襯的女人和戴大禮帽的男人四處走動,一輛老式汽車停在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門口,熟食店的招牌畫得特別清楚。隔壁就是一家小咖啡館,名叫銅壺。畫家自作主張,在本該是戰爭紀念館的位置畫了只裝飾性的水泵。

剩下安德魯和蘇克文達兩個人面面相覷,既感覺尷尬,又隱約互相有些敵意。

「你們好,有什麼需要的嗎?」

一個頭頂漆黑雲朵狀盤發的老太太彎腰弓背地從裡屋鑽了出來。安德魯和蘇克文達支支吾吾地說在等人,這時霍華德和蓋亞重又出現在拱門下。一見莫琳,霍華德立馬放下蓋亞的手臂。剛剛在為她講解服務員職責時,他可是一直有意無意挽著她的。

「我說不定已經替咱們的銅壺找到了個新幫手喲,小莫。」他說。

「哦,是嗎?」莫琳說,目光轉向蓋亞,好像要把她吃下去。「你有經驗嗎?」

不過霍華德的洪鐘之聲立馬蓋過了她的問話,對蓋亞講解起熟食店的情況來,還說他愛把這裡當作帕格鎮的名勝,因為這裡實在有些小鎮地標的意味。

「三十五年啦,我們店。」霍華德說,派頭十足,覺得壁畫還遠遠不足以展現這段光輝歷史。「這位年輕小姐是新搬來鎮上的,小莫。」他又加上一句。

「你們倆也是來找工作的,是不是?」莫琳問蘇克文達和安德魯。

蘇克文達搖搖頭,安德魯則模稜兩可地聳聳肩。可是蓋亞望著女孩說:「說呀。你說過也許會考慮的嘛。」

霍華德想了想,蘇克文達穿緊身黑裙和鑲邊圍裙大概好看不到哪裡去,不過他足智多謀的大腦可是擅長發散思維的。對她父親是一份恭維——對她母親則多少有點制約——假如不等他們開口,就送上這份小禮的話。除了純粹的審美之外,也許一些別的因素也是需要考慮進去的。

「好吧,如果生意跟我們想的一樣紅火,大概是需要兩個服務員。」他注視著蘇克文達,撓了撓下巴。蘇克文達臉紅了,卻一點也不可人。

「我不……」她正要說什麼,卻給蓋亞打斷了。

「來吧,我們一起。」

蘇克文達臉紅得更厲害了,眼淚快要掉出來。

「我……」

「說呀。」蓋亞小聲鼓勵。

「我……好吧。」

「那我們就先給你一段試用期,怎麼樣,賈瓦德小姐?」霍華德說。

蘇克文達緊張得要命,簡直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媽媽知道了會怎麼說?

「我猜你是想做搬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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