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節

亞維爾姓「威登」的人家為數不少,《亞維爾公報》記者艾莉森·詹金斯終於弄清了克里斯塔爾住哪戶。找到這處房子可不容易:名下既沒有選民登記,黃頁上也沒有座機號碼。星期天,艾莉森動身來福利街,可是克里斯塔爾卻不在家。特莉疑心病重,懷疑任何人都不懷好意,所以不但不肯告訴艾莉森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就連她到底是不是住在這裡也不置可否。

記者駕車離開不出二十分鐘,克里斯塔爾回來了。和母親又大吵一架。

「你怎麼不叫她等等?她是來採訪我關於叢地的事情的!」

「採訪你?得了吧。採訪你個屁啊。」

爭吵火力升級,克里斯塔爾掉頭就走,運動褲兜里揣著特莉的手機,一路來到尼奇家。順走這個手機是家常便飯了,她和特莉吵架,很多次起因就是特莉問她要手機,她假裝莫名其妙。克里斯塔爾心裡模模糊糊地寄希望於記者打聽到這個號碼,直接打過來。

她與尼奇和萊安妮來到購物中心客滿為患、人聲嘈雜的咖啡館,跟她倆說記者的事。這時,手機響了。

「是誰?是記者嗎?」

「……你是誰?……特莉?」

「是克里斯塔爾。你是誰?」

「……你……姨……另一個……姐。」

「誰?」克里斯塔爾大聲吼道。她伸出手指堵住另一邊的耳朵,擠過一張張擺得密密的桌子,想找個安靜些的地方。

「丹尼埃爾,」電話那頭的女人說,聲音大了,清楚了,「你媽的姐姐。」

「哦,是你。」克里斯塔爾說,心裡很是失望。

狗日的勢利眼婊子,特莉提到丹尼埃爾這個名字就會恨恨地說。克里斯塔爾想不起究竟見沒見過這個丹尼埃爾。

「是你曾外祖母的事。」

「誰?」

「凱斯奶奶。」丹尼埃爾不耐煩地說。克里斯塔爾跑到購物中心前庭上方的陽台,這裡信號很好,於是她停了下來。

「她怎麼了?」克里斯塔爾問。胃裡一陣翻騰,就像小時候在欄杆上翻筋斗時的感覺一樣。眼前的欄杆跟那時差不多。腳下三十英尺,人潮洶湧,有的提著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有的推著嬰兒車,有的牽著剛會走路的小孩。

「她在西南綜合醫院。已經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了。是中風。」

「都一個星期了?」克里斯塔爾說,胃裡還在翻江倒海。「沒人告訴我們啊。」

「是的,這麼說吧,她話都說不好,但提了兩次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克里斯塔爾問,緊緊握住手機。

「是的。我看她是想見你。情況很嚴重。他們說可能好不了了。」

「哪個病房?」克里斯塔爾問,腦子裡嗡嗡直響。

「十二號。重症病房。探視時間是十二點到四點,六點到八點。聽清了吧?」

「是不是——?」

「我得掛了。就是告訴你一聲,萬一你想去看看她呢。拜。」

電話里沒聲音了。克里斯塔爾的手從耳邊放下,瞪著手機屏。她用大拇指反覆按一個鍵,直到「禁止撥打」的字樣跳入眼帘。姨媽把她的號碼設黑名單了。

克里斯塔爾走回尼奇和萊安妮身邊。她們一眼就看出出事了。

「去看她呀。」尼奇說,看看自己手機上的時間。「兩點前能到。去坐公交車。」

「好。」克里斯塔爾茫然地說。

她想回去叫母親,帶上她和羅比一起去看凱斯奶奶,可是一年以前母親和凱斯奶奶惡吵一架,從此再無來往。克里斯塔爾敢肯定,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才能說服特莉去醫院,並且還猜不透凱斯奶奶到底願不願意看到她。

情況很嚴重。他們說可能好不了了。

「身上帶的錢夠不夠?」三個人往車站走的路上,萊安妮一邊問一邊伸手在荷包里掏。

「夠了,」克里斯塔爾看了一眼,「去醫院只要一英鎊,沒錯吧?」

她們吸了一支煙,二十七路車才來。尼奇和萊安妮揮手向她道別,彷彿她要去的是個什麼好地方。最後一刻,克里斯塔爾才感到害怕,想大叫一聲「陪我一起去!」可是車已經開出車站,尼奇和萊安妮也已掉頭走了,一路嘰嘰喳喳。

座位包著老舊的布面,又臭又不舒服。公交車開上繞小區的路,然後右轉,開到兩邊滿是名牌店的大街上。

恐懼在克里斯塔爾腹中揮舞著羽翼,就像她懷著一個胎兒。她知道凱斯奶奶越來越老,越來越脆弱,可潛意識裡卻一直認為她會返老還童,回到身強力壯的時候——那段時間可真不短——頭髮變回黑色,脊樑重新直起,記憶不再昏亂,說話還是一樣地刻薄。她從來沒想過凱斯奶奶會死,她永遠把她和堅不可摧、刀槍不入聯繫在一起。如果非要說想過,克里斯塔爾也只研究過她那變形的胸腔,和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並將它們看做光榮的痕迹,記錄了她求得生存的勝利戰役。克里斯塔爾身邊還沒有人是壽終正寢死去的。

(她母親的圈子裡,年紀輕輕就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人甚至還來不及形容枯槁或者身殘體缺。克里斯塔爾六歲時在浴室發現的男屍就很年輕英俊,雪白、漂亮,宛若雕塑,至少她記憶中正是如此。不過有時候她會發現記憶會前後矛盾,於是懷疑它到底可靠與否。究竟該相信什麼,這一點太難知道。孩提時代,她常常聽見大人說的話自相矛盾,或者乾脆轉眼就不承認。她簡直可以賭誓特莉說過「那是你爸爸」。可是過了很久,她改口說:「別傻了,你爸爸沒死,他在布里斯托爾呢,難道不是嗎?」於是克里斯塔爾又費了好大勁兒讓自己和想像中的「老爺車」掛上父女關係,那些說這人是她爸爸的傢伙都是這麼稱呼他的。

可是她生活的背景里總有凱斯奶奶。她逃過被人帶走監護的命運就是因為凱斯奶奶,當時奶奶劍拔弩張,守在帕格鎮,就像一張牢不可破、讓人心驚膽戰的安全網。她怒不可遏,滿口咒罵,勇往直前,對特莉和對社工們是一樣的兇猛無比,成功地把同樣暴跳如雷的曾外孫女帶回了家。

克里斯塔爾說不清對霍普街那棟小房子到底是愛是恨。房子里昏暗骯髒,一股子漂白劑味。一進屋就感覺被包圍了起來。可是與此同時,它又是那樣安全,絕對安全。凱斯奶奶只讓她放心的人進門。浴缸邊的玻璃罐里放著老式洗浴香精塊。)

如果進了病房,發現凱斯奶奶病床邊還守著其他人怎麼辦?家族裡一半人她都認不全,而與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面對面真叫她害怕。特莉有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姐妹,全是他父親四處私通的產物,她都沒有見過。可是凱斯奶奶卻一個也沒落下,兒子留下的龐大而渙散的家族,她個個都保持聯絡。克里斯塔爾住在凱斯奶奶家的那些年,不時會有陌生面孔的親戚登門。克里斯塔爾老覺得這些人對她斜目以視,還跟凱斯奶奶嚼舌根說她壞話。她假裝沒在意,只等著他們快走,這樣凱斯奶奶才又完全屬於她。想到凱斯奶奶的生活中還有其他孩子,讓她心裡尤其不痛快。

(「那是誰?」九歲時,克里斯塔爾指著餐具柜上擺的一幅照片,醋勁十足地問。照片上是兩個男孩,穿著帕克斯頓中學的校服。

「是我的兩個曾孫子,」凱斯奶奶回答,「這個是丹,那個是里克。他們是你的表兄弟。」

克里斯塔爾才不想要他們當表兄弟呢。也不想他們擺在凱斯奶奶的餐具柜上。

「那又是誰?」她指著另一張照片問,上面是個金色捲髮的小女孩。

「是我的邁克爾的小女兒,萊安諾,那會兒她才五歲。很美吧,對不對?不過她後來嫁了個什麼阿拉伯佬。」凱斯奶奶說。

凱斯奶奶的餐具柜上從來沒擺過羅比的照片。

你連他爸是誰都不知道,是不是,你這個小賤人?你的事我沾也不沾了。我受夠了,特莉,夠了!這個娃你自己管。

公交車開過市中心,穿過星期天下午出來逛街的人們。克里斯塔爾小時候,特莉幾乎每個周末都帶她來亞維爾市中心。哪怕克里斯塔爾已經挺大了,也還是硬把她塞進嬰兒車裡,因為這種小車用來藏毒品實在太容易了——小孩腿下面、座位底下小筐的袋子里。特莉時不時還和謝莉爾結對去商店偷東西。謝莉爾是眾姐妹中唯一還跟她說話的,嫁的是沙恩·塔利。兩姐妹都住在叢地,中間只隔四條街。她們常常吵架,吵得雞飛狗跳,搞得克里斯塔爾從來鬧不清自己是應該和塔利家的表兄弟說話還是不該。不過她後來也懶得管了,反正每次碰見戴恩·塔利都還是會聊上幾句。他們還干過一次。那會兒十四歲,兩人一塊兒喝光了一瓶蘋果酒,就在遊樂場里,後來就發生了。事後兩人都沒再提過。克里斯塔爾不知道這違不違法,干自己的表兄。尼奇曾經說過的什麼話讓她覺得好像不算合法。

公交車開上了通往西南綜合醫院大門的路,然後停在離那幢巨大的長方形灰色玻璃大樓二十碼的地方。周圍是修剪齊整的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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